大浪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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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外国的洋布洋纱进了中国市场,本土的土布染坊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早些年,从秋到冬,徐家染坊一直是忙碌的旺季景象,一家人日夜不停闲,忙不过来的时候,还要请两个亲戚来帮忙。上了色的布匹、衣裳挂满了东院的晾衣架。如今都进了十月,生意却是异常萧条冷落。

徐老爷在世的时候,大儿子刚刚十六岁就被他带着出门历练,有那简单的生意,便放手给大儿子去做。老爷子死于日本飞机的轰炸,徐家染坊顺理成章交给大哥打理。大哥接手做了近两年的染坊生意,顺着父亲的路子走了一遍,虽然仗着年轻人思维活络、手勤腿快,终是抵不过被洋货排挤,再加上战乱灾荒的年景,染坊生意已经是无力回天。

大哥思虑了一段时间,决定舍了城关周边的老客户,牵着毛驴往西山方向开发新客源,指望在年前能多做几笔生意。那天晚饭后,他跟家里人说了自己的想法:西乡的穷苦人家多,一般都是穿自家织的粗布衣裳,离着县城又远,洋布还卖不到那里,染布生意应该好做。

王氏担心地说:“儿呀!就算是西乡有生意做,你知道那是穷山恶水的地方,你爹在世时,常说西乡出土匪,宁愿绕远路都不走西乡。你说你要到西乡做生意,这不是往老虎口里走吗?”

大哥沉稳地说道:“娘,您放心,我不会往刀口上碰的。我先去趟趟路子,能挣到钱就继续做,不行就再想办法。真遇上土匪,大不了把货物钱财都舍了,就当是做生意做赔了。”

大哥已经打定主意,别人都劝不住,大嫂只得默默地帮着男人整理行装。王氏把担心的话放在心里,一个人来到东屋,在神龛前续了香火,默默为儿子念佛祈祷。

二日一大早,大哥辞别了至亲家人,将两匹黑蓝老粗布驼在毛驴背上,一手牵着缰绳出了门。他戴着一顶瓜皮毡帽,黑粗布棉衣上裹着一条长长的蓝布腰带,腰带里别着一杆旱烟袋,脚蹬一双千层底的青色粗布敞口鞋。他绕着路躲避土匪和鬼子,走进星散在群山里的村落,摇着清脆的铜铃吆喝:染布哇~~染旧衣裳!他一边卖着粗布,一边揽收褪色的旧衣裳。

路途艰辛,大哥一次出门就是十来天,回家后常常带来一些街头巷尾相传的消息:日本鬼子进驻日照县城了!鬼子在沿海一带修了很多碉堡炮楼,逼着各村的保长派出青壮年去修筑工事,还时常把走路的百姓拉去当劳工。日本鬼子心狠手辣,不让人歇息,谁停下来就打谁。有的人累病了被打残了干不了活,他们就放出狼狗直接把人给咬死了!他说,城里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墙上贴了很多纸条,上边写着抗日救国的字,鬼子汉奸气得干瞪眼,也没有办法。他说,有一队叫做老六团的人,是鬼子汉奸的死对头。他们个个都能飞檐走壁,刀枪不入,把鬼子和汉奸打得闻风丧胆!

大家都在静静地听大哥讲民间的传闻,老四金锁兴奋地问:“大哥,你说的老六团在什么地方?你见过他们吗?”

大哥道:“人家来无影去无踪的,凡人哪里能见得着?我也是听别人传的,谁知道他们在哪里?”

有一天,金锁去了学堂后就没了踪影。大儿子出门做生意去了,二儿子只会去赌场鬼混,把王氏急得坐立不安。铁栓子从地里回来,见小换和大嫂陪着娘站在堂屋门口张望,便走过来搀扶着娘,让娘坐下。王氏见三儿回来了,焦急地说道:“栓子,天都要黑了,金锁还没回家,不会出事吧?”

铁栓子说道:“娘,您别着急,我去学堂打听打听,说不准是跟同学出去玩耍了。”

王氏心神不定地叮嘱三儿子:“栓子,不论找到找不到你且快点回家,黑天黑地的,别在外头时间长了家里人担心。”

铁栓子一路小跑着去了邻村的学堂,只见学堂大门上已经上了锁,教书先生也不见了踪影。他去了金锁几个同学家打听,大家都说不知道金锁的去向。第二天一早,铁栓子又去了学堂,这才打听到,教书先生已经停了课,带着四五个年轻人坐船上青岛找活干去了。王氏听说小儿子跟着老师去了青岛,急火攻心,一下子病倒了。不吃不喝,不是发呆就是流泪,愁得大嫂不知怎么侍候婆婆才好。

五天后,大哥赶着毛驴回来了。他顾不上洗去风尘,急匆匆来到东屋。他进了屋,回手掩上门。娘见大儿回家了,心里有了主心骨,她泪汪汪地往上撑着身子说道:“儿呀,你总算回家了?我快急死了呀!”

大哥把娘扶起来坐稳了,轻声说:“娘,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他回头见媳妇站在里间门口,小声嘱咐道:“你去把着门,别让孩子们过来,我跟娘说个事儿。”大嫂答应着走出门外。

大哥道:“娘,俺四弟在家待着吗?”

王氏的眼泪就哗哗地流出来了:“六七天没回家了。栓子上学堂打听来,听说是教书先生带着他们上青岛去找活干。才多大年纪的人呀!能找什么活干?手里一文钱都没有,天寒地冻的,他吃什么喝什么呀?”

大哥说:“娘,金锁没去青岛。我在西乡大集上看到了他了,跟一群人在一起唱抗日歌,我还没来得及进前看仔细,来了一群乡丁捣乱,那些人都撤走了。我问了赶集的人,有人说,这些学生是抗日救国宣讲团的,专挑人多的地方唱歌演说抗日。”

王氏听四儿是在干着掉脑袋的大事,慌慌张张地道:“黄天神!这可怎么着好!”

大哥说:“娘,你别着急,老四这不是还好好的嘛!我再出门留心看着,见到他,就把他带回来。”王氏只得听从大儿子的安排,自己跪在菩萨跟前念佛祷告:菩萨保佑,日本鬼子土匪都别出来祸害人了,叫孩子们都平平安安回家吧!

一个月后的一天,大哥急匆匆从外面回来,一把将大嫂拉进屋里,紧张地问道:“妮她娘,你手里还有多少零碎钱?”

大嫂诧异地问:“有二十几个大洋。怎么了?”

大哥面色凝重地说:“现在我只给你说,千万别传进娘的耳朵里。小四被县衙给关起来了。我是听县衙当差的表哥传的信,说是一同关着好几个孩子,都是从西乡大集上带走的。细情我还不清楚。我回来看看家里还有多少钱,打点打点衙门管事的,把他赎出来。”

大嫂惊得瞪大眼睛,出不了声。大哥推了她一把,她才明白过来,急忙进里间抱出来一个小木箱子,把钥匙交给男人:“都在这里。我还有对玉镯,也给你吧。”

大哥把箱子里的零碎钱全倒出来,倒进褡裢里,刚要出门,想了想又去东屋里看了看娘:“娘,我回来拿点东西。这会儿要出门了,大概得三两天的工夫。您好好歇着,想吃什么叫妮她娘给您做。”

王氏道:“儿呀,路上小心点,遇上事舍财保平安,我在家替你们兄弟吃斋念佛,求菩萨保佑俺儿。”

看着儿子出门,王氏支撑着瘦瘦的胳膊穿了衣裳下炕,忍着泪跪在佛龛前上了香,她将双手合十,虔诚地举过额头,微微闭了眼睛,低声念着阿弥陀佛。

大哥托了熟人上下打点关口,衙门里放出口风要三百块大洋赎人。大哥把家里能兑出来的钱凑了凑,还差着三十多块大洋。他想了想,只得狠心把毛驴卖了。他牵着毛驴来到牲口市,希望物色一个善待牲畜的买主。他摸摸毛驴好看的脖子,感叹道:“老伙计,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想不到会有今天呀!对不住了!”当买主拉着毛驴离开的刹那,大哥的眼里涌出一串酸涩的泪珠。大哥连打点人情带赎金共总花了五百多块大洋,手头上的周转资金已经所剩无几。

下午,大哥站在衙门外等候消息,当他看见三百大洋赎出来的弟弟从衙门口走出来,看见弟弟的腿一拐一拐的,不知哪里受了伤,他急忙上前扶住弟弟,顾不上细看他伤口的状况,扶着金锁的胳膊快步离开这个叫人畏惧的地方。

金锁回了家,被娘一顿夹哭夹骂,他看到娘病恹恹的样子,跪在地上不敢回话。大哥过来拉着他站起来,对娘说道:“娘,老四都回家了,您就别再说他了。您看看,他也受了不少的罪,叫他洗洗身上去去晦气吧。老四,你恐怕有日子没睡个好觉了,洗了澡,去睡一会儿吧!”

金锁听大哥给自己开脱,低着头退出东屋,去了后院歇息。

刚把金锁安置好,二嫂那里又出了大事。原来,二哥从昨天一早出门去赌钱,一直没回家。刚才有个赌局的伙计给二嫂带了个信,说是二哥在局子里赌输了,欠下赌债还不上,被债主扣下,给了两柱香的时间,等着家里拿五十块大洋才能放人,没有钱就砍下一只手来抵债。

二嫂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求婆婆,王氏气得差点昏死过去。大嫂扶着婆婆,又是揉胸口,又是捶后背,老太太好歹顺了一口气,哭着道:“这是要我的老命呀!快三十的人了,还不收了心好好过日子呀!你不把家弄散了不作数吗?一回回的,狗改不了吃屎呀!”

大哥发愁地说:“我这里只剩下不到二十块大洋了,这可怎么办?”

二嫂哭着道:“大哥大嫂,你们管着合家的钱,现在你兄弟遇上大事了,求求你们发发善心救救他吧!留着钱干什么呀?钱重要还是人重要?”

大哥被二弟媳妇逼得没有法子,就说了卖驴赎出金锁的事情。大家听了,才知道大哥这两天的难处。二嫂大哭道:“你们能救老四,就不能救老二吗?大家都是一样的弟兄呀!”

大哥道:“就算找人家借钱,时间也不够呀!都这么晚了,上哪里去淘换钱呀?要不,把老牛牵去做抵押?”

小换见大哥大嫂为难,对二嫂说道:“二嫂,家里没有钱了,你再哭也没有用呀。不如想想别的办法,救人要紧,别光哭呀!”

二嫂哭着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能想什么办法?俺娘家给的陪嫁都给他填了赌债了,我哪里有办法想?”

小换道:“二嫂,我这里还有俺娘给我压箱底的一对玉镯和十六块大洋,给大哥看看,能不能把人换出来?”她转身去了西屋,从梳妆盒里取出玉镯,来到东屋给了大嫂,大嫂把玉镯递给大哥。

大哥看了玉镯,叹了一口气道:“唉!连弟媳妇的嫁妆都用来还赌债,丢人啊!”

二嫂见小换把娘家给压箱底的财物都拿出来了,心里不免有几分愧疚,连忙把自己的一对银耳环摘下来递给大哥:“我还有这个,不知道能值几块钱?”

老徐家用尽了家产,救出两个不省心的兄弟,很快就被邻居们传扬了出去。

那日逢着大集,张富贵闲来无事去集市上转悠。正站在人群里看耍藏掖的,有人在身后拽他的衣裳,他回头看,原来是三姑。张富贵乐呵呵地道:“三姑,有日子没见您老人家。跟我走,咱们娘俩个喝碗羊汤,拉个呱。”

张富贵找了一个羊汤摊子,要了两碗羊汤,两块大饼,陪着三姑喝得热气腾腾。三姑边吃边说:“富贵,恁亲家的事,都知道了?”

张富贵停下咀嚼:“什么事?”

三姑把从乡邻那里打听到的闲呱给张富贵说了一遍。张富贵把羊汤放下,点了一袋烟吸着,再也没有心思吃那块香喷喷的大饼了。

从集上回家,张富贵跟老婆刘氏说了小换婆家的事。刘氏想了想说:“咱们既是知道这个事儿了,不可以假装不知道。明天咱们早起上徐家庄看看亲家,就说是想闺女了。”

第二日,张富贵推着木轮车,一边坐着刘氏,刘氏怀里抱着半袋子白面,一边装着两袋子粗粮去了徐家庄。

刘氏见过了亲家,王氏强打精神,拉着刘氏的手说些家长里短。她叮嘱大媳妇:“多炒几个菜,让大妮她爹陪着恁叔喝两盅酒。你把栓子媳妇喊过来,叫她来陪着俺们两个说说话。”

大儿媳妇答应着退了出去。一会儿,小换便来到东屋。刘氏握住闺女的手,看着她笨重的身子,跟王氏商量着:“嫂嫂,你看这孩子快生产了,找好稳婆了吗?”

王氏说:“妹妹,俺大儿媳妇的娘家婶子是稳婆,俺家里几个孩子都是她来接的,这次三媳妇临盆,我想还是找她来接生。妹妹看这样合适吗?”

刘氏说道:“既是亲家都安顿好了,我也就放心了。等孩子落地,你赶紧叫俺女婿给俺报个信啊!”

王氏道:“那是当然的,理当先去给您报喜信。”

大哥叮嘱大嫂看住了金锁,叫他老老实实在家养伤。好在金锁身上的伤不严重,都是些皮肉伤,年轻人恢复得快,没几天又是生龙活虎的一个汉子。铁栓子见他在家无聊,就约着他去地里干活。金锁看看四周无人,小声跟铁栓子说:“三哥,告诉你个秘密,我看见一个女的,跟俺嫂子长得可像可像了。莫不是俺嫂嫂的姐姐?”

铁栓子惊讶地问:“你在哪里见到的?”

金锁道:“我们都在一个宣讲团,她是俺的教导员。”

铁栓子问:“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金锁道:“我们都是用假的名字,这样出了事谁都不知道谁的底细。大家都喊她刘教导员,我还知道她叫刘改江。”

铁栓子沉思了半天道:“老四,这话你不要往外传了,真的是她,和咱们大家也没有关系了。现下鬼子汉奸当道,如果传出去,你三嫂娘家就要受连累,你三嫂知道了肯定会担心。”

金锁答应着:“我只跟你说,保证不跟别人说,俺三嫂也不告诉。”

离小换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大嫂抽空回娘家跟婶子说了兄弟媳妇大约生产的日子,请婶子准备好替弟媳妇接生。大嫂返回家来,又帮着小换准备下生产用的大小物件。

大嫂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哪成想,家里又出来一个大事,安稳了两个月的金锁又不见了。大嫂从他的枕头底下翻出来一张纸,上头写了许多字。她拿给男人看,见男人的双眉拧成一个疙瘩:“这回是真找不回来了。这不是要咱娘的命了嘛!”

大嫂看着男人问道:“上头写了什么?”

大哥道:“找抗日队伍去了!说了,不把鬼子杀尽了就不回家!”

这边大哥大嫂正为金锁出走的事情发愁,那边二哥兴冲冲地进了大门。二嫂见男人满脸喜气,心想这是遇上什么样的好事了,抱着孩子相跟着进了里屋。不一会儿,二嫂哭哭啼啼地走出来,二哥在房间里气狠狠地骂:“哭!哭!你就是一个没有福的贱货!”

二嫂一路哭着来到东屋里间,扑通一声给婆婆跪下来:“娘,俺娘们没法活了!您儿子要去当兵打仗了!”

王氏吓得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着急地问:“他在哪里?走了没有?”

大哥大嫂听见二弟媳妇在婆婆屋里哭,急匆匆跑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婆婆道:“大妮她娘,快扶着我出去,看看你二弟还在家里没有?”

大嫂扶着婆婆来到堂屋,王氏让二媳妇把儿子叫出来。二嫂站在门口抹着眼泪喊:“二妮她爹,娘叫你出来。”

二哥从里屋出来,斜了媳妇一眼。他转身换了笑脸给娘作了一个揖,耍赖皮地说:“娘,你别听她瞎叨叨,我是在民国政府谋了一个职位,我也想为家里出把力呀!娘啊,儿子进城当差,等以后发达了,把娘接去享福,娘说说看,这是不是一个好事呀?”

王氏问:“你当了什么差?找谁走的门子?”

二哥挠挠头,一时答不上来。王氏生气地说:“我还敢指望跟着你享福?你别气死我就行了!你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哪里也别想去!你嫌咱们家事儿少是不是?”

二哥横下心来说了实话:“娘,我看见村口有招人当兵的,就报了名,人家给了二十块大洋,我今儿晚饭前就得去报到。”

王氏一听,脸色变得苍白,手指着儿子道:“快,快去把钱退了!人家用二十块大洋买了你的命呀!”

二哥说:“娘,钱到手了,人家不会给退的。我这不是想还给俺三弟媳妇玉镯的钱吗?我就这么个人,什么本事也没有,看见人家招兵,也没多想,先把二十块大洋拿到手里再说吧!”

小换站在一边听了,着急地说:“二哥,那是我给俺二嫂的,不是借的,我没想要你的二十块大洋呀!”

二嫂呜呜地哭着,二哥生气地骂:“丧气!你就会哭吗?”他给娘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娘放心,我在国军的队伍里干几年,挣了钱回来孝敬您。”

王氏摆摆手,虚弱地说道:“罢罢!随你怎么折腾吧!你走吧!反正我也活不长久,也不指望你能给我送终了。从军打仗子弹不长眼,你自己多长几个心眼吧。”

二哥把大洋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大哥,大哥神色苍凉地说:“二弟,这是你的卖命钱,放你屋里收着吧!家里再难,也不会动用这些钱。”

二哥给娘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回了自己的房间,把大洋留给媳妇,顾自收拾随身带着的物品,准备出门的行李。

大哥大嫂扶着王氏爬上了炕头,大嫂见婆婆面朝里躺着,知道是在伤心落泪,伸手给婆婆掖了掖被角,跟着男人退出东屋。夫妻两个愁云满脸,老二弄出来这么头子事,金锁的事情更是不敢跟娘禀报。

二哥走了。二嫂整天眼泪婆娑,无心帮着干家务活。小换是个临产的身子,干不得重活,家里的毛驴也卖了,大嫂一个人天不亮就得起来忙乎,家里的大事小事都要她自己盘算着拾掇,时常忙到半夜才能歇下来。

小换见大嫂忙得前脚跟打后脑勺,跟铁栓子商量:“栓子哥,你看大嫂白日黑夜连轴转,这万一累倒了,一家人的生活就没人张罗了。我心思着这会子地里的活也不多,要不,你给大嫂打打下手,让她多少有个喘息的时间。”

铁栓子答应道:“行!还是你的心眼活泛,我这就去帮着大嫂干活。”他把家里的粗累活揽过来做了,大嫂才觉得轻松了一些。

腊月十二,小换生下一个小子。添丁的喜气冲淡了一个月来笼罩在徐家的阴郁哀愁,大嫂更是添了忙碌。小换心疼大嫂,提出让娘家娘来照顾自己做月子。大嫂自然是愿意,又怕累着亲家婶子,不敢自己做决定。她说:“弟媳妇,亲家婶子能来,那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这样吧,我去跟婆婆商量商量,婆婆说可以,就烦劳婶子来吧!”

大嫂禀告了婆婆。王氏心里难过两个儿子生死不明,已经病得下不来炕。她虚弱地说:“妮她娘,我这个身子就是一块枯木头了,家里的事情你就酌当着办吧。去请亲家母,也得看看人家有没有工夫,愿不愿意来,不可强求呀!”

大嫂答应着,跟铁栓子和小换商量了一下,三日大早,铁栓子推着木轮车去搬丈母娘。

刘氏听说闺女要求自己照顾她坐月子,心下沉吟着:不去吧,怕闺女吃不好,睡不好,没有奶水喂孩子。去吧,娘家娘给嫁出去的闺女侍候月子,传出去怕别人嚼舌头。她跟男人商量着拿个主意,张富贵道:“孩子的身子要紧,别管什么老规矩了。你去吧!眼看就是新年了,你也住不几天。”

刘氏跟铁栓子说道:“女婿呀,本来我就打算去看看孩子。这样吧,今日是十四,我待到二十二就回来,俺得回来过年。等过了年,你们还用得着我,我再过去。”

铁栓子说道:“婶子说了算。婶子过去领上个路,我在一边学着,等婶子教会了我,以后我照顾她们娘俩个。”

刘氏听女婿这么说,心里自然欣喜,眼角眉梢都舒展着笑意。

过了小年,铁栓子要求接替了岳母侍候媳妇做月子。小换怕别人笑话自己的男人侍候老婆,便说道:“栓子哥,我的身子很结实,你只管去帮着大嫂忙年吧!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铁栓子见媳妇不让自己动手侍候她,大嫂的确是忙得团团转,便去帮着大嫂干活,抽空回自己的屋里照顾媳妇孩子。

转眼就是除夕,大嫂张罗着炒了菜包了饺子。年夜饭桌上少了两个儿子,王氏强打精神坐了一会儿,眼泪几次盈盈欲滴,又使使劲咽回去。她怕搅了孩子们过年的兴致,便推说身上不舒服,回到炕上一个人默默伤心。

二嫂看着别人成双成对过年,自己的男人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只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泪珠子咕噜咕噜往外流。一家人围着桌子,谁都无心动筷子,只有小孩子们扒拉了两口,便各自散去。

出了正月,小换跟铁栓子商量,想带着孩子回娘家住些日子,好让大嫂轻松一点。铁栓子想了一下说:“也行。我先和娘商量商量,听听娘的意见。”

王氏见说三儿媳妇要回娘家住几天,答应道:“去吧!孩子满月走姥娘家是常理。你看看黄历,找一个好日子,把她娘俩送去。”

铁栓子找了一个暖和天气,把小换娘俩送到岳母家。张富贵老两口自然是满心欢喜。小换跟娘说闲话时打听到,菊儿姐姐出嫁了,她嫁到山东边的村子,丈夫是个货郎,一年四季挑着担子下四乡,小两口日子过得很和美。

转眼到了三月,燕戏柳风的季节,地里的活也多了,铁栓子顾不上帮着大嫂干家务活,一个人早起晚归地赶着老牛下地劳作。

二哥当兵打仗都快四个月了,连个音信都没有,二嫂天天唉声叹气的。小换劝她道:“二嫂呀!二哥吉人天相,早晚会回来的。你且不可把自己的身子弄出毛病来。”二嫂想:她说得有道理。孩子们还得照顾,消沉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干些家务排解一下愁闷,说不准哪一天孩子他爹真的就升官发财荣归故里。便恹恹地走出房门,给大嫂打个下手。

春天来了,大哥的生意更是萧条。县城又开了两家商铺,经营洋布洋袜洋火等等外国货。外国的洋布质地细密,颜色也好看,把本地的土布纺织和染布生意挤到无路可走。

大哥为了救出四弟用尽了手头的资金,眼看着染坊周转不动。他凭着自己的信用,从朋友手里借了钱作为进货的成本,指望着生意能有个起色。哪料想,鬼子土匪闹腾得一天比一天厉害,老百姓日子苦得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有钱做件新衣裳?能穿得起新衣裳的人家,大都买了洋布,大哥辛辛苦苦干了一年也没把借的钱还上。幸好还有铁栓子种的粮食,一家老少才不至于挨饿。

石头和金锁杳无音信,王氏日夜思念儿子,她的病更重了。在愁云惨雾里,大家苦熬着过了一年。

然而,小换两口子还是欣喜的,磕磕绊绊地一年走过来,他们的孩子已经牙牙学语,趔趔趄趄地学着走路了。王氏给孙子取了个名字叫虎子。胖乎乎的小虎子是一家人的欢乐。

四月里一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离家一年多的二哥忽然出现在大门口。二嫂揉揉眼睛,小跑着扑过去,一边紧抱着他,一边攥起拳头捶打着他的后背:“死人呀!你怎么回家了?我怕不是做梦啊?”

大家听到二嫂的喊叫,都跑了过来。二哥的脸上满是灰尘,身上的衣裳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他疲惫地倚着大门站着,仿佛马上就要倒下去似的。大嫂拍拍二嫂的肩头道:“她二娘,你快叫老二进屋里,洗把脸,换换衣裳歇歇。大妮她爹,你过来扶着二弟。”

二哥回家了,大哥的心里却是忐忑不安。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转了十几个圈圈。等二哥换好衣裳,大家都聚集在堂屋里。大哥小心地问:“老二,你是不是开小差回家的?”

二哥摇摇头说:“大哥,一言难尽。你相信我,我不是开小差。”他停了停,二嫂递给他一碗水,他喝了一口,接着说:“我进了国军的队伍,刚穿上军服就跟着部队去和八路打仗。我手里的枪还不会使啊!不会开枪,就跟着人家跑,只要别让子弹打死了就行。我跟着部队四处辗转,有时候打了胜仗,有时候打了败仗。直到这一次在江苏,我们一个团被八路军给端了锅,大部分人做了俘虏。人家八路军真是仁义呀!不像国军,把俘虏打得皮开肉绽,好多俘虏都给打死了!真是惨啊!我们做了八路军的俘虏,八路给我们讲抗日,讲中国人不打中国人。问我们谁愿意留下,谁愿意回家。我说,我想家了。”二哥说着说着就流出来眼泪,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继续说:“八路军给了我路费,又给我换了衣裳。人家说,我穿着那一身狗皮,走到半路上就被老百姓给打死了。我手里攥着路费,不敢走大路,也不敢白天走路,怕再被二鬼子抓了当劳工。碰巧了就买点吃的,碰不巧就饿着,遇到有人家的地方也去要口吃的。我走了半个多月才到家。”二哥呜呜地哭了。

大哥放心地说:“不是开小差回来的就好。你先吃点饭,去给娘请个安,好好歇息些日子吧。”

王氏见二儿子回来了,细细端详他憔悴黑瘦的样子,摸摸他身上的伤痕:“石头,真是你回家了吗?想不到我在死前还能见到你呀!”王氏又是欢喜又是伤心,哭一阵笑一阵的,本来就虚弱的身子又受了一层损害。拖了半个来月,终于是灯枯油尽,眼看着不行了。

大哥大嫂张罗着老人身后的事情,把寿衣寿棺一应物品都准备着,大家轮换着看护老人。王氏临终时,攥着大儿的手,微弱地嘱托道:“儿呀!千万把金锁找回来!”

大哥使劲憋着泪,点点头道:“娘放心吧!我就算是头拱地,也把四弟找回来。”

徐家老太太走了。儿子们请了鼓手喇叭,扎了纸人纸马,亲朋好友浩浩荡荡排了一路给老人送了殡。

过了头七,大哥大嫂把账目拿出来跟大家道个明细。大哥说:“这两年的生意不好做,家里又摊上好几出大事,已经欠下不少外债。咱们一起商量商量,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二哥抢着说:“大哥,有外债别把我算进去。我是赌输了,可是我把自己的命卖了还了债,我不欠家里的钱。”

二嫂说:“就是。大哥天天做生意,挣了多少钱俺也不知道。你说欠下债,俺两口子心眼实在也就相信了。俺不去细究明细,但是也别想让俺顶着债过日子。”

大哥道:“老二,说话凭良心,你拿回来的大洋家里分文没动,三弟媳妇也没要,这个你是知道的吧?家里欠下外债,我没说让你还钱。只就问你一句话,咱家的生意没得做了,以后拿什么来养家糊口?”

二哥梗着脖子道:“我又不管家,我知道怎么养家?不都是你管着吗?”

铁栓子说道:“二哥,你这话说得不在理。这些年,咱们一大家子还不都是大哥做生意养着?大嫂白天黑夜地忙活,咱们都看在眼里的。如今生意不好,家里的使项又大,欠下债这是正常。咱们弟兄几个一起想办法,把这个难关过了也就好了。”

二哥翻个白眼道:“不用你来教训我,看把你能的。你去想办法还债吧!”

大嫂见老二两口子说话不像样子,也生了气。她问道:“二弟,你说俺管着家,好似俺把钱昧下了。这些年,俺两口子起早贪晚地扑弄家业,生意不好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家心里都有数对吧?你大哥拆了东墙补西墙,俺娘家给的那点陪嫁,都补贴家用了,上年老四出了那档子事,我最后一对玉镯也搭进去了。这些俺两口子说过什么来?我再问你,这些年,你都给家里添了什么进项?你说没动用家里的钱,那你的钱家里动过了吗?你怎么不说说,你不是窝家里睡懒觉就是在赌局里呆着,家里的事你出了多少力?”大嫂停了停又说:“老徐家走到今天这一步,想翻身也难了。大家都说说吧!一起过,还是分开过?”

二嫂扯着嗓子道:“怎么分呀?大哥做生意来钱,老三丈人家给了地,俺有什么?要分可以,把咱家的地都分给俺,房子俺要前院的宅子。”

铁栓子道:“二嫂,咱家的地是俺弟兄四个的,就算老四时下没在家,他那一份也得留出来是不是?怎么还都成你们的了?”

二哥道:“老三,恁丈人给了你十几亩地,你还好意思分家里这点?”

大哥摆摆手道:“真要分家,咱们找长辈来定夺,老人家说怎么分就怎么分。产业是老祖给置下的,弟兄们都有份子,谁也别想多占。大家说,是不是非得分开才好?”

二嫂推了二哥一把,二哥道:“分吧!家都破落了,在一起过也没有意思。明说开,拉下的债俺不摊份子。为了赎老四把驴卖了,那头牛俺家要了!”

大哥道:“先别忙着打家产的主意,咱们请老叔来分家,他老人家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分!”

二哥道:“好!我跟你一块去请老叔!”

大哥心里话:你这是不放心,跟着监督我呀!他盯了亲兄弟一眼,抬腿出了家门。两兄弟一前一后去请来家族里辈分最大的老叔主持分家。大哥把家里所有的财产和欠债都列出明细,老叔听了,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历来分家,弟兄们财产债务均摊,你们弟兄四个,把这点债务均摊了,一家子也摊不多少。财产就是这处宅子和八亩地,染坊生意就剩下空架子,也没得分。那就分分债务,土地和宅子吧!”

二哥道:“俺家不摊债,又不是俺欠下的。房子俺家要前院,地俺要一半,牛也给俺。”

老叔道:“石头,你怎么不把家产全占了?好事都是你的?你怎么不想想你的弟兄们也要吃饭穿衣过日子?”

二哥道:“染坊是俺大哥的,俺不跟他争。老四不在家,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还有必要给他留着?老三丈人家给了十多亩地,他还跟俺争这点儿家产?”

大哥道:“老二,债务我全担着,你不用害怕。我问你,你怎么知道老四不回来?老三的地那是弟媳妇娘家陪送的,娘在世的时候说过,弟兄们分家不许打人家的主意,你没听见?”

老叔捻着胡须说道:“那就这样,八亩地,一家两亩。”

二哥道:“把牛分给我!老四的地我替他种着。”

铁栓子看着二哥道:“二哥,老四的地不用你种。俺家的那份给你吧!大哥大嫂,老四的地你们帮着种吧!家有长兄,小兄弟的事就该大哥管着。二哥,你说要牛,你知道牛的性子吗?”

二嫂撇撇嘴:“养个牛有什么了不起,喂饱了就行!孩子俺都会养,还养不了一头牛?”

铁栓子吸了口烟袋杆子:“二嫂,我怕你们留不住它。”

二哥脸红了一下,没接上话。

大哥对铁栓子说道:“老三,你不要地,债也不用你摊了。老祖给咱们治下这处宅子,你要哪个院子?”

铁栓子道:“老祖在着的时候常说,好儿不吃分家饭。大哥,我没想要分家,有地方住就行。”

老叔叹口气道:“石头呀!你看看恁哥哥恁弟弟,看看人家的肚量。为人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啊!”

当天晚上,铁栓子和小换把屋里的东西搬进后院,跟大哥住在一个院子。大哥家住在东头三间,铁栓子和小换住在西头三间。他跟大哥说:“大哥,我让你管着老四的地,是恐怕俺二哥的赌性起了,什么家产也能卖掉!我的地给了他,还有虎子姥爷给的十多亩地,饿不着。”

大哥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保住老四的地,等他回来有个家。”他停了一下说:“你二哥的做法太叫人伤心了。”

铁栓子道:“大哥,你还是做生意吧。你没种过庄稼,又没有牲畜帮着,哪能出得这样的力呀?还是我来种吧。咱们先不用分家。”

大哥蹙着眉道:“老三,我知道你是好心帮我过眼前的难关。染坊的生意是没法做了,还能做什么生意,我心里也没有底。我怕会连累了你呀!”

铁栓子道:“大哥,我信你的本事!你只管去闯荡一下吧!”

大哥使劲点了点头:“我明天就去集上转转,看看有什么生意可以做。”

夜里,铁栓子跟媳妇说:“小换,我没和你商量,自己做主,没要地也没要房,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小换道:“栓子哥,我都听你的。我明白,咱们有那十来亩薄地,饿不着。我也懂你这么做的意思,你把咱们的那份地送给二哥,跟大哥大嫂在一起过日子,一来是帮着大哥大嫂,二来是给老四留点家产。以后咱们到虎子姥娘家住着,给两个老人养老。栓子哥,你对我这么好,我这一辈子都感激你。俺爹娘有你这样的女婿,真是前世修的福啊!”

铁栓子握着媳妇的手:“小换,我还想帮大哥一段时间,等他找着赚钱的门路,咱们再去给孩子姥爷姥娘养老。你看这样行不行?”

小换道:“我信你,我都听你的。”

二日,二哥二嫂张罗着要把通着东西院子的门堵上。大嫂问道:“二弟媳妇,你这么急着断了往来吗?”

二嫂撇撇嘴道:“瞧大嫂说的,堵上门就不来往了?俺没那么想。分开过日子就有个分开的样子,要不,一家不像一家,两家不像两家,那还叫单过?”

铁栓子走过来看了看说:“堵上就堵上吧!分得利利索索才好。俺二哥从来不是个费大力的,恐怕抱块石头都喘粗气吧!这样吧二哥,我帮着你垒墙。”说着就下手砌上一块石头。

二哥拉着长脸顾自干活,没开口说话,也没阻挡铁栓子帮忙垒墙。

家分了,墙堵上了,弟兄几个的心也生分了。

麦子熟了,铁栓子割完了大哥家四亩麦子。他见二哥在麦地里支楞着腰歪歪扭扭的样子,心里叹口气,挥起镰刀帮他割了一半。

二哥没出过这么大力,回到家怨气冲天,骂老婆废物,什么用也中不上。二嫂气得边哭边骂:“你还像个男人吗?自古挣钱养家是男人的本分,你还指望女人下地干活呀?俺是明媒正娶地跟了你,还不如你兄弟娶来个假冒货享福,你们老徐家还有没有公道了!”

铁栓子隔着墙听二嫂骂得难听,隔天找了二哥:“二哥,看在我们一母同胞的份上,我帮着你割了麦子,又帮着你种上地。我可以容你赚小便宜,但是你们两口子要想给俺虎子他娘身上泼脏水,我绝不答应。今后咱们再无情分,各走各的路。”

夏收夏种结束后,老牛就闲下来了。这个时候的野草长得茂盛,平常干不了沉活的老人孩子就有了用场,他们牵了牛,去一些水草肥美的野坡,让老牛吃个自在。

二哥家里没有人使唤,只好自己去坡地放牛。放牛的活虽说不累,可是刮风下雨的天气老牛也要吃东西,放牛的人一天也得不着闲空,弄得二哥一看见老牛心里就烦。他心想:家里只有四亩地,养这么个大牲畜真是浪费钱粮!还不如卖了钱做别的用场,省得天天侍候它。

那日逢集,二哥牵着牛出了门。他让老牛一路上悠闲地吃着草,慢慢走着,离着大集越来越近。他牵着老牛在集市上走了两圈,有牛经家过来掰开老牛的嘴巴看看牙齿,到中午的时候,老牛被一个牛贩子带走了。

二哥把卖牛的钱揣在怀里,找了一个羊汤摊子要了羊汤大饼,又要了半斤烧刀子。吃饱喝足,便哼着小调子在大集上转悠,好巧不巧,转到一个押宝摊子跟前。二哥见有七八个人围了一圈,大呼小叫地玩得热闹,便踅摸过去站在一边看热闹。二哥看得手痒,从怀里掏出几块钱押上,结果接连赢了三把。周围人齐声夸他赌运好,怂恿他玩大的。二哥兴奋得满脸通红,他把赢到手的钱全押上去,竟然又赢了两把。二哥一冲动,又从怀里掏出十块大洋继续押宝。接连赢了几把以后,二哥的赌运走了下坡路。等他反应过来想住手的时候,他发现身后站着两个粗壮的汉子,他刚想站起来,那两个汉子就按住了他。他明白过来是上了人家的圈套,想退出来已是没有可能了。二哥只好硬着头皮赌,他的手颤抖着,直到把一头牛钱全部输进去。

二哥晃晃悠悠站起来,他看看已经偏西的太阳,胸口处一阵阵酸疼。押宝的人都走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藏在破棉袄里的虱子,被人抓出来用指甲摁着挤尽了最后一滴血。

二哥回家后就病倒了。二嫂被男人的荒唐行事气得要死要活,不管不顾地抱着孩子回了娘家,爹娘知道了缘由把闺女训了一顿:“他就算再不是东西,现在正病着,你把他扔在家里,这不是要他的命吗?你生气也不能干伤天理的事。”二嫂她爹急忙把闺女送回家来。

二嫂一肚子怨气发不出去,还得服侍男人治病,自己也落下干噎的病根。家里已经没有钱财请大夫了,她跟男人商量道:“救命要紧,先卖二亩地吧!”二哥也没有别的办法,点头同意老婆的主意。二嫂找了保长,求他帮着卖了二亩地。直到秋风凉了,二哥的病才见好转。

大哥放弃了染坊生意,挑着货郎担子下四乡。他的心思活泛,针头线脑的见利就卖,遇上一时没有钱的人家赊着也行。有些老人编了草鞋、浆了布壳子(一种做鞋的材料)因为腿脚不方便换不了钱,他就出钱收了来,衬着其他货物一起变卖。大哥的货郎担子很受山里人家的欢迎。

小换的孩子快两岁了,一天到晚围着小换转来转去,奶声奶气地叫娘,小换的心柔成酥酥的一团。铁栓子每日下地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起虎子举过头顶,惹得虎子格格大笑。

家里的日子井井有条,外有铁栓子种着地,内有大嫂归拢着财物,大哥只管安心出门做生意。大哥的货郎担子走得越来越远,有时候出门十天半月才回家。

大嫂心疼男人日夜操劳,便劝道:“妮她爹,钱慢慢挣,债慢慢还,别把身子累坏了。”

大哥道:“你们看我天天在外头,当是我光为了挣钱呢。我心里时时记着娘临走时嘱咐我的话,她老人家说让我一定把老四找着带回家。一日找不到他,我的心难安呀!”

铁栓子听了大哥的话,心里一动。他找了个机会悄悄跟大哥说:“大哥,我求你一个事儿。上次老四回来的时候,跟我偷偷说过,他见过一个女的,样子很像虎子他娘,他说那个女的叫刘改江,我怀疑是虎子他娘的姐姐小改。大哥出去找四弟的时候,顺便打听打听,那个女的是不是还和老四在一个地方?”

大哥沉吟着道:“这个事,一来呢,咱们没见过小改姑娘,不好乱认。二来呢,老四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怎么去找小改姑娘呢?还有一个最重要,你们两个人已经是万万不能的了,你找到她又能怎样?”

铁栓子正色道:“大哥,我没有歪心思。我是为了虎子他娘才找她的。大哥你想想,谁家的爹娘不惦记孩子?谁家的姐妹不愿意团聚?这事我没告诉虎子他娘,怕她忧心。大哥找着四弟的时候顺便问问,能找着更好,找不到咱们也尽心了。”

大哥答应下来。他挑着货郎担子四处奔波,哪里有八路和鬼子打仗的消息,他就奔着那个地方去。到年底,大哥把欠下的债都还清了。铁栓子跟媳妇商量:“大哥大嫂的债还清了,咱们找个合适的时机,搬到虎子他姥娘家,给老人养老。”

小换道:“栓子哥,俺爹娘时下身子还很壮实,什么时候搬过去给他们养老,还得听听俺爹娘的意见。不如等到麦收时,跟俺爹娘商量一下再说。”

铁栓子觉得小换说得有道理,暂且安下心来跟大哥大嫂一起生活。

正月里,大家都是清闲的,有的串门拉闲呱,有的走亲访友,村里摸小牌打麻将的人也比平常多。二哥被几个赌友鼓动着,又下了场子打麻将。刚开始,他还能控制着不玩大的,赢了几把后慢慢放开手玩起了大牌。俗话说十赌九输,二哥从赢到输一发不可收拾。他输红了眼,把家里的二亩地也押上了。还没出正月,二哥把家里的财产输了一个干干净净。没有本钱赌了,庄家指使两个看场子的人,一人一只胳膊架了出去。天才蒙蒙亮,寒风阵阵,冷得二哥直打哆嗦。他身上一个大钱都没有了,又没有脸回家,想了半天也没有办法。

二哥双手拢进袖子里,弓着腰走出村子,孤零零沿着官道往城里的方向踯躅。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天快黑了,看到不远处有个村庄,便奔着那个村子走去。离村庄越来越近,饭香味引得肚子咕咕叫唤。他走到住在村边的人家门前,犹犹豫豫伸手拍门。院子里的狗嗷嗷叫唤,一个苍老的声音呵斥了一下,狗叫声停下来。二哥轻轻拍了一下门,老人走过来打开门,二哥羞愧地说:“大爷,给口吃的吧!我两天没吃东西了。”老人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回去端来一碗棒子面糊糊,一块地瓜给了他,二哥蹲在门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

老人在一边抽着烟袋说道:“慢点吃,别噎着了。”

二哥喝了糊糊,把碗筷还给老人,抹了抹嘴问道:“大爷,村上有没有找人帮工的呀?”

老人叹口气:“唉!这年头,除了大户人家找家丁,哪里还有找帮工的?你往前走,看见有个大高门,去碰碰运气吧!”老人掩上门回屋里去了。

二哥沿着村庄转了一圈,找了一个草堆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整理一下满是尘土草沫的衣裳,奔着高门大户去了。

过了两天,二嫂正生气男人耍钱连家都不回,忽然听到有人叫门,开门却见债主拿着欠条来要地契,这才知道自己的男人把家当赌得一干二净,连人都不见了。二嫂眼前一黑,一下子坐到地上。

中午,铁栓子从地里回家,着急地告诉大嫂:“大嫂,俺二哥大概是把那二亩地也赌进入去了。我在地里干活,看见几个人围着他家的地转圈,我问了一句,他们说,我二哥家的地已经转给他们了。”

大嫂和小换惊得停了手里的活。大嫂叹口气说:“家底都输进去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摊上这么个爹,可怜了两个孩子。”

小换道:“大嫂,过一会咱们过去看看俺二嫂吧?眼前有什么难处,能帮上的,咱们就帮一把。”

大嫂道:“我也是这么个想法。咱们过去看看什么情况再说吧!”大嫂挖了一瓢白面,看了看篮子里还有十八个鸡蛋,和小换商量着:“还有十八个鸡蛋,给虎子留着两个,那些都给她带去吧?”

小换道:“大嫂,咱们家的鸡还下呢,都带着吧。俺娘上次来还带了点小米,给虎子熬粥喝,还剩下半瓢,也给俺二嫂带上吧!”

二嫂正躺在床上,听闺女说:“娘,俺大娘三娘来了。”硬撑着爬起来说道:“大嫂,弟媳妇,你们都知道了?”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

大嫂安慰着她:“你先别着急,急坏了身子,谁给你照看孩子?日子还得过,你们两口子商量个挣钱的营生是个根本。”

二嫂哭着道:“大嫂,你光知道俺的家产没有了,俺那个死人也不见了,你说怎么办呀!俺娘几个怎么活呀!”

大嫂呆了一下:“不见了?他还能上哪里去?大概是心里愧得慌怕见你,过几天就回来了。”

二嫂道:“他死在外头我也不心疼,我愁的是家底都精光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大嫂和小换陪着二嫂说了一会宽心的话,小换惦记着虎子要喝奶,便告辞了二嫂。

二嫂见妯娌们走了,唤一声闺女:“二妮,看看你大娘带的什么?”

二妮回道:“娘,大娘带来的是一瓢白面,半瓢黄米,还有十八个鸡蛋。”

二嫂思忖:“黄米只有半瓢,十八个鸡蛋差两个不满二十,这意思是对我不满呀!明着来安慰我,事实是来看我笑话!”心下更添了一层怨恨。

长正月,短二月。春天来得快走得也快,眼看着那一树树热热闹闹开着的桃花杏花,着了几场春雨后,渐渐失了颜色。

一日,徐家庄来了一个拖着桑树枝子的男人,打听徐铁栓的家在哪里。有热心人给指了路,那人来到铁栓子家门外,伸手把门重重地敲了三下。

大嫂开了门,见一个陌生的人手里拿着桑树枝子,心里一惊,问道:“大哥找谁啊?”

那人道:“这是徐铁栓的家吗?”

大嫂连忙答应:“是呀是呀!他下地了。”

那人道:“那就麻烦你转告一声,他岳父昨天下午老了。”

大嫂吃惊地问:“老人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就老了呢?大哥,您来家里坐坐,我去找俺三弟?”

那人道:“不了,我还得去赵庄报丧。你快去告诉他吧!”那人也没进门,转身走了。

大嫂没敢告诉小换,悄悄打发闺女:“妮,去叫三叔回家,就说家里有大事。”

铁栓子听说有急事,便停了手里的活,急匆匆回了家。听大嫂说岳父老了,心里着实一惊:“啊!这么壮实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他对大嫂说:“大嫂,我这就带着虎子他娘回她娘家。我心思着要待上不少日子,地里的庄稼等俺大哥回来去照料吧!”

大嫂道:“你安心去办老人的事,照顾好俺弟媳妇。虎子认生,她娘伤心顾不上他,让妮跟着去吧,帮着看看孩子。”

铁栓子进了自己的房间,小心地告诉了小换从娘家传来的噩耗。小换听了哀哀地放声恸哭。大嫂跟过来劝道:“虎子她娘,你现在先忍住伤心,还有一大些事情要等着你去做。快收拾收拾东西,叫俺三弟推着你娘俩个回家吧!”

铁栓子推着哀伤欲绝的媳妇和孩子们,快步往岳母家赶路。刚进了村子的小巷,小换就从车上下来,把孩子给了铁栓子,自己朝着家门一路跑着放声大哭。院子里早有人喊着:“客到!”屋子里猛然响起震天哭声,与小换的哭声接到一起,哀伤的气息笼罩了半个村庄。

刘氏走上前抱住了闺女,娘俩个哭得撕心裂肺。主持白事的邻居好不容易劝住了刘氏和小换,引导着小换在爹的灵前磕头祭奠。铁栓子把孩子安排妥当,也来到灵前祭奠了岳父。

刘氏抽噎着说了张富贵去世的经过。离着村庄不到十里,新修了一个鬼子的炮楼,里头住着四五个日本鬼子,三四十个二鬼子。这些恶魔经常出来祸害乡民,无恶不作。昨天下午,张富贵牵着牛去耕地,日头偏西的时候,他把牛犁卸了收工回家。张富贵推着犁耙跟在老牛后头,一人一牛沿着小路往回走。刚到村口,忽然从村里走出几个二鬼子,枪上挂着两只老母鸡,摇头晃脑地往村外走。张富贵拉住牛,让到一边等着他们走过。哪成想,一个二鬼子停下来指着张富贵的牛怂恿同伙:“哥哥,咱们不少日子没吃红烧牛肉了,这么巧,送到咱们鼻子底下了,带回去?”几个二鬼子嘻嘻哈哈笑着过来牵牛,张富贵一边哀求着一边把牛绳抓得紧紧的。一个小头目呵斥道:“老子看上了你的牛,是给你脸了。你个老东西给脸不要脸吗?”张富贵不肯放手,一个二鬼子用枪托照着张富贵兜头盖脸地打了一顿,把张富贵打倒在地,看到张富贵往上爬,又过来踩了几脚,直到张富贵再也爬不起来了,几个二鬼子牵着牛大摇大摆地去了。邻居们见二鬼子走了,这才敢过来想把张富贵扶起来。拉了一把没拉动,又见他脑袋后头流了一摊血,眼看着张富贵再也醒不过来了。

小换听说亲爹死得这么惨,把嗓子都哭哑了。刘氏哭着说:“闺女呀!你爹是哭不活了,你别把身子哭坏了,娘就指望你了呀!”

铁栓子作为张家的女婿,像儿子一样主持着给岳父摔了牢盆办了丧事,跪着给所有到场的乡亲们磕了一圈头,答谢亲邻近居来帮忙的情分。

送走了岳父,铁栓子跟小换商量:“虎子他姥爷没有了,撇下他姥娘一个人孤零零的,咱们搬过来服侍老人吧?”

小换红着眼,嘶哑着嗓子,无力地说:“只能这样了,俺娘一个人冷灶冷炕地过日子太可怜,咱们搬过来住吧!”

上了五七坟,铁栓子带着大妮回了徐家庄,跟大哥大嫂说了小换娘家的情况,跟大哥交代一下庄稼地里的农活,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自此告别了大哥大嫂,一家人搬到岳母家里去了。

铁栓子为人诚实,又勤快孝顺,赢得岳母村上邻里邻居的认可,刘氏心里很是安慰。时光就像一条流淌的河,不管是欢乐,还是伤痛,都被这条静静流淌的河水消磨得越来越淡。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小换觉得,就这样一家人相厮守着,过平淡无忧的日子,正是她想要的幸福生活。

秋风凉了,小换给家里人换上了厚实的衣裳,夜晚睡觉也要盖上被子了。

一天夜里,小换收拾好家务刚刚睡下,忽然听到窗外有轻轻的敲击声。她推了铁栓子一把,小声说道:“院子里有人。”铁栓子骨碌一下爬起来,仔细听听,又是几声敲击堂屋门的声音。铁栓子摸索着下了床,小换担心男人一个人有危险,也跟着下了床。小换从门后抄起一把扫帚递给男人,两个人轻手轻脚走到门口,铁栓子悄悄把门闩抽开,忽然一下子打开了门,把站在门外的人吓得跑出去好几步远。

铁栓子厉声喝到:“谁?半夜三更的,干什么的?”

一个女子的声音,小声说道:“莫要高声,我来找亲戚的。”

小换愣了一下,忽然扑了上去:“姐姐,是姐姐吗?”

女子压低声音道:“小换,是我。快进屋里说。”一边说着,一边机警地往四周看了一遍。

小换拉着姐姐进了屋里,铁栓子走到大门口仔细听了听,回到屋里掩上门。

小改紧紧抓着小换的手,小声说:“大和娘都睡下了吧?哎!那谁,你别点灯。”

小换千头万绪的话都哽在嗓子里,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

小改给妹妹擦着泪,问道:“小换,你成亲了呀?这个人是我妹夫吧?”

刘氏听见声音,披着衣裳出来问道:“小换,大半夜的你们起床,有什么事儿呀?”

小改见是娘出来了,扑过去抱住了娘:“娘,是我回家了。”

刘氏一看是大闺女小改回来了,又是伤心又是高兴,扬起巴掌拍打着小改的后背,边哭边骂:“你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呀!你还敢回家呀?你给家里出了多么大的难题呀!要不是你妹妹替你出嫁救了俺全家,你回家见谁呀?”

小换拉着娘的手说道:“娘,这不是都过来了嘛!俺姐姐刚回家,让她歇口气吧!”

小改道:“娘,我错了,我没考虑周到。”她对着铁栓子说:“妹夫,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大家。”

铁栓子道:“俺信缘分,这都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大姐再不用觉得愧疚了。”

小改看着娘,问道:“娘,俺大呢?是不是还生我的气,没起床?”

小换哭着说:“姐,大走了。”

小改愣了一下:“大走了?你骗我吧?咱大身子那么好,怎么会走了?”

刘氏哭着说:“你大没有病,他是叫二鬼子生生给打死了呀!”

娘三个哭成一团。铁栓子劝道:“虎子他娘,别光陪着婶子和大姐哭了,你快做点好吃地给大姐垫吧垫吧肚子,好好歇息歇息才是正理!”

小换擦擦眼泪,扶着娘说:“娘,你先去歇着吧!我给俺姐姐做点饭吃。”

小改拉着妹妹的手说:“别做了,我不饿,我先洗把脸。娘先睡下吧!过一会我陪娘说说话啊!”

小改跟娘说了大半夜的话,直到鸡叫两遍才睡去。小改告诉娘,她的男人没了,她在婆家没有依靠,只好投奔娘家。刘氏流着泪把闺女骂了几句:“你个不省心的东西呀!既是回来了,就先跟着你妹妹一家过吧!好在栓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小改在娘家住了下来,她进进出出都是穿着镶白边的蓝青衣裳,邻居们明白她是没了丈夫,才回来投奔娘家的寡妇。

小换对离家近四年的姐姐有一种陌生感,她觉得姐姐比以前大不一样,说话做事透出一股沉稳老练的气质,走路的时候经常机警地四处瞥上一眼。姐姐时常说出去串门散心,有时候挎个篮子,说去地里剜些野菜回来掺进苞米面里蒸窝窝头。太阳下山的时候也会出去一趟,问她有什么事情,她只是笑笑说:“以后你就知道了。”见姐姐不想说,小换也不追问。

铁栓子心里闷着一个秘密,他不想让媳妇知道了担心,暗自思忖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探探小改的口风。一日,铁栓子去了西岭看麦苗出齐了没有,准备往回走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小改挎着一个篮子走在山路上。铁栓子喊了一声:“大姐!”小改抬头看是铁栓子,答应了一声,快步走了过来。

铁栓子停下来等了一会儿,小改走过来说道:“妹夫,你这是来看看麦子呀?”

铁栓子道:“嗯,我来看看麦苗出齐了没有。大姐这是上哪里去啊?”

小改笑着说:“我去后山表姑家串门来着,光顾说话回来晚了。你看这都上黑影了,心里正害怕呢,碰巧遇着妹夫,心里就有底了。”

铁栓子见四处无人,低了声说道:“大姐,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只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小改警惕地说:“妹夫知道什么呀?我就是去亲戚家串个门。”

铁栓子诚心诚意地说道:“大姐,你如果不放心家里的人,住在家里心也不安对不对?说实话,我早就知道了,你们是干大事的。我没敢告诉虎子他娘,怕她担心。你放心,我不会害你。我跟你打听个人,我知道他用的名字叫王四平,你是认识他的对吗?他是俺四弟,他跟我说见过你。俺娘临死的时候,嘱咐俺兄弟几个,一定要把他找到。可怜俺大哥为了找他,挑着货郎担子四处奔波,头发都白了。”

小改沉吟一下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不告诉你们,是为了家里人的安全。你不必打听多了。至于你兄弟的事,我只能这样说,他挺好的。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包括家里人!明白吗?”

铁栓子道:“我明白了。只要有了他的消息,知道他还活着我就知足了,别的我不再问了。大姐,你一个女人家,走这荒山野岭的不安全,你要是信得过,我可以帮着你。”

小改道:“我们不说这个问题了。天色不早了,快一点回家吧。”

小换见大姐跟在铁栓子身后一起回家,便看了男人一眼,铁栓子道:“大姐串门回家晚了,正巧在西岭碰上,跟我走一路回来的。”

姐姐神神秘秘的样子,小换心里不免狐疑。她很想知道姐姐心里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这天头午,小换把虎子塞给娘,让她带着出去玩耍。她拿出一块布,问姐姐有没有工夫帮着给虎子做件小棉袄。小换接过布料,来西里间找针线盒子。小换说道:“姐,就在这屋里做吧!还像当年咱们一块做针线一样。”

小改听见妹妹的话,点点头答应了一声,眼里已是盈着泪光。

小换轻声道:“姐,这些年过得还好吗?你跟明同学成亲了没有?”

小改抬眼看看妹妹:“我过得挺好的,妹妹不用惦记了。”

小换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我顶替你进了老徐家,我在他家是怎么个情况?”

小改一把抓住妹妹的手:“妹妹,我知道是对不住你。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观察你两口子相处的情景,我也问过娘,娘说铁栓子待你挺好的,我心里也放下了。”

小换道:“铁栓子待我的确很好,我很知足,你不用担心我的日子。姐,我还知道,你没在明同学家。我找人打听过了,你们是好几个人一起出走的。我能猜出来,你们是投奔咱们老师去的地方了,但是我没有告诉大和娘,怕他们为你担心害怕。其实,我挺敬佩你们的,我知道我没有姐姐的勇气,我只会为你们祈祷。姐,你这次回来,定是有大事要做,我不会说出去的,这个你放心。但是你千万小心,咱们这里也时常有鬼子汉奸来祸害老百姓,你也知道的,鬼子的炮楼离着咱们村不算远,西乡还有一个叫朱信斋的土匪,杀人不眨眼,听说有不少的八路军死在他的手里。”

小改握着妹妹的手,眼里闪着泪光,她低声道:“妹妹,姐姐信你。但是妹妹,你不要知道太多,你就知道我是新寡,婆家住不下去了,来投奔娘家就行了。这是姐姐在保护你,你能明白吗?”

小换道:“姐,我知道你为我好,我不会打探你的行径。我知道,你们是在提着脑袋干事,你们干的是老百姓拥护的大事,所以姐,有什么需要我和栓子帮助的,你一定要告诉我们。姐,土匪、鬼子心肠太坏,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记住了吗?”

小改道:“妹妹,自从加入了这个艰巨的事业,我们这些人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只要能把那些吃人的豺狼消灭干净,只要能让天下的穷人过上好日子,我们的牺牲就是值得的。”

小换听着姐姐说的这些半懂不懂的话,对姐姐和她的同事们更增添了敬重之情。她心想,我要告诉栓子,我们一起保护好姐姐,让他们的事业早日成功。

起风了,树上干枯的叶子被寒风裹起,刷拉拉卷到半空。小换抬头看那随风飘飞的叶子,这来自高天的寒风,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摧毁一般。枯叶飘落在地,静止在一捧尘土里。终归,这些枯枝残叶都将腐烂成泥,待到春天来临,在它们腐烂的身体上还会长出一片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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