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列传》是为上海滩一众烟花女子所画的一幅群像。
“海上花”这个浪漫的书名,实质的义涵并不像字面那样美好:“花”是对妓女的代称,“海上”即指上海,在书中还有一层特殊的意思,寓意这些烟花女子的身世沉浮、不由自主。
“海上群芳”或一时富贵、或堕落沉沦,或随波逐流……她们的命运不可谓不悲惨,然而她们中间有一个很特殊的女子。
她是风尘中的脂粉英雄,她是妓女里的业务精英。她8岁失去父母沦为黄二姐的讨人,自此堕入风尘,但是她没有沉沦堕落、没有自暴自弃自怜自艾,她聪明能干、有手腕,她清醒地知道怎样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一步步从老鸨手里走出来,挣得自由身,自己单干,她属于业界精英、行业翘楚。
她就是黄翠凤,妓女中的自我奋斗者。
1黄翠凤斗老鸨——你狠,我比你更狠
妓女是老鸨手里的货物,老鸨对讨人更有生杀予夺的大权,而黄二姐是老鸨里的狠角色,她给黄珠凤裹脚时,脚趾头就给折断了三只……可想而知,黄翠凤8岁落在她手里,一定有过十分悲惨的经历。
而黄翠凤在《海上花》中第一次出场,就是她作为成年的红倌人在教训老鸨黄二姐:“多大年纪了,还要轧姘头,还要不要脸?还有没有个样子?没钱就朝我要,以后有吃苦的时候。"
她完全逆转了妓女与老鸨的地位,那么她是怎么样做到的?
黄翠凤在做清馆人时,一次被黄二姐暴打,她咬着牙一声不吭,打挨完了,趁人不注意,抓两把生鸦片就往吃了下去。
吃生鸦片是要死人的,但是黄翠凤不但不怕疼,也不怕死。
开妓院是为了赚钱,买的讨人还没怎么赚到钱就死了,不但没赚到钱还要赔本,那不是亏死了吗?黄二姐虽然不拿讨人当人看,但是她怕亏钱。
于是,黄二姐只好叫来大夫,给黄翠凤吃药催吐,黄翠凤就是不吃!
黄二姐只好跪下来给黄翠凤磕头,低声下气地求黄翠凤,承诺再不打她,只要她把生意做好,一切随她高兴。
黄翠凤这才吃了药吐出鸦片。
从此,堂堂上海滩“七姐妹”之一的黄二姐再也不敢欺侮黄翠凤,反而要讨好她,看她的脸色心事,时常拍她的马屁。
黄翠凤通过与老鸨黄二姐的这次斗狠,不但实现了地位的逆转,还立起来一个个性强、脾气差、不怕死的烈女人设。
2套牢“客人”的人设之一——烈女人设
在清倌人时期,黄翠凤就立起来一个个性强、脾气差、不怕死的烈女人设。同时她色艺双绝:她弹唱一流,能让客人听呆了忘记喝酒;她长得美、会打扮,“只淡淡施了些脂粉,越觉得天然风致,顾盼非凡”;她善交际,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论业务能力,她当得起长三妓女中的翘楚。
等做了红倌人,烈女人设就让她不断给自己抬咖、涨身价,在与客人的博弈中,化被动为主动,有了挑选客人的权利,实现了对客人的一对多套牢,为自己摆脱老鸨、赎身出来自立门户铺好了路。
黄翠凤套牢罗子富,就是一个巧妙利用人设的教科书级别操作。
罗子富是一个人傻钱多的胖子,家境殷实,好酒好热闹,没有城府。他是江苏的一个候补知县,宦游上海四五年。头一年,他在明园见过黄翠凤,虽心生好感但却也并没有热切追求。
而在最初做黄翠凤的半个月里,罗子富叫了黄翠凤十几个局,但黄翠凤对他却不温不火、应付了事。他气不过,便在老相好蒋月琴那里摆台吃酒,想刺激黄翠凤,让她对自己巴结一点,没想到,这一招对黄翠凤不起作用。
等他听到陶云甫讲了黄翠凤制服老鸨的事,“听呆了”,妓女中竟然有这样有个性有风骨的!他被黄翠凤的人格魅力折服,大半夜找上门,迫不及待地要与她确定长期的相好关系。
这一次,黄翠凤一改不假辞色的态度,“却回头向罗子富嫣然展笑”,并拣自己拿手的《荡湖船》全套与黄金凤合唱,“座上众客只要听唱,那里还顾得吃酒。罗子富听得呆呆的,竟像发痴一般”。可见,她之前对罗子富的态度,完全是欲擒故纵,与一般青楼女子招摇卖笑的面孔相比,黄翠凤的手段果然不凡。
3套牢“客人”的人设之二——高冷人设,不为金钱所动
定情之夜,黄翠凤同意做罗子富,却又开出了两个条件:一是要罗子富不再找老相好蒋月琴;二是要罗子富拿一个凭证押在她那里,保证专做她一个人。
其实,嫖客找妓女,不是追女朋友谈恋爱,黄翠凤更不是想嫁给罗子富,也没有承诺只做罗子富这一个客人,居然提出这样不对等的条件,是从心里吃定罗子富了。
罗子富满心欢喜地送她油汪汪的金钏臂,她不要:“钏臂么什么稀奇,蒋月琴那儿不晓得送了多少了!就是我也有两副在那儿,都放在那儿用不着,要了来干什么?你还是拿回去罢。过两天你真的蒋月琴那儿不去了,想着要来照应我们,再送给我正好。”
她的意思是,金钱不过是粪土,我要的是你这个人,咱们今天聊的是蒋月琴那儿不要再去了,不要用金子来塞我的嘴。然而,到手的金子也不能就这么真撒手了,又加上一句“过两天你真的蒋月琴那儿不去了,想着要来照应我们,再送给我正好。”
听见没,人也要,金子也要,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最终,罗子富居然答应了黄翠凤的全部条件,甚至拿了一个装有洋钱、契据的拜盒交给黄翠凤当作凭证,把那对金钏臂也放进去了。
人傻钱多的罗子富,原本来想送人家一只金鸡蛋,现在却让人家把金蛋连同母鸡一起拿去了。他还在那里浑然不觉,还要追问人家不要金钏臂是为什么。
接下来就是黄翠凤的高光时刻了:“你要晓得,做我的相好,你不要看重在钱上。我要用得着钱的时候,就要了你一千八百,也不算什么多;我用不着,就一厘一毫也不来跟你要。你要送东西,送了我钏臂,我不过见个情;你就去拿了一块砖头来送给我,我倒也见你个情。你摸着我脾气嚜好了。”
这一大段话总结起来就是:咱俩之间姐姐我说了算,我想要怎样便怎样,你慢慢摸着我脾气小心伺候着吧。
黄翠凤这番操作,可以说是把罗子富拿捏得死死的。
罗子富第一次见到如此风尘奇女子,完全被这番歪理邪说洗脑成功,又爱又敬,站起来给她深深作了个揖,从此甘为裙下之臣,要啥给啥。
用蒋月琴的话来说:这也是上海滩上一桩笑话。
黄翠凤常说“做个倌人,自己总要有点算计,这才好争口气。”
对比沈小红的任性、情绪化及后面的下场,再看看黄翠凤靠理智和精明,硬生生从乙方做成甲方,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黄翠凤赎身成功后,又与黄二姐合谋,利用这个拜匣狠狠敲了罗子富一笔,略去不提。)
4黄翠凤的职业道德观:做了倌人,就好好做生意赚钱
黄翠凤8岁入行,除了做长三妓女的培训,并不会别的技能;她也认同妓家行业,独立以后也打算做这门生意。她从来不跟嫖客共情,她的同情心都用在了同行身上:她维护沈小红,提携黄金凤,同情诸金花。
但是她对妓女的同情心是有原则的,那就是干一行爱一行,不管是因为任何原因沦落风尘,既然吃了把势里这碗饭,就得认这个命,做了倌人就好好做生意好好巴结客人;不会做生意,也就不配得到同情。
当她得知诸金花不好好做生意以后,气得直跳起来:“一个多月只做了一块洋钱生意,你可是教你妈去吃屎?”甚至拍断了一只镶金玳瑁,恨不得亲手将她拧死。对于不争气的黄珠凤是恨铁不成钢,只要做错一点她就会拎着耳朵狠狠往地上一摔,连哭都不许哭一声。
可见,黄翠凤也是能与老鸨共情的,她以后也将成为老鸨。她完全服从于妓院中恶的规则,并且在这规则的指引之下成为了强者。她成为老鸨后,不会像黄二姐那样恶毒地虐待讨人,但绝对会非常严厉,KPI会定得超高。
5黄翠凤不想从良嫁人依附男人,只想剥削男人赚男人的钱
虽然黄翠凤的妓女生涯也有血泪,但她并不把妓家看作是火坑,也从来不把从良嫁人看作唯一的出路。因为在那个时代,从良嫁人的生活未必比做妓女有尊严。
所以她说:“倌人嫁人也难”,而且,“做惯哉馆人,到人家去规矩勿来,勿肯嫁”。嫁人这条路前途如何完全是靠运气,不甚靠谱。她认同妓家行业,从不想嫁人,不想依靠男人,只想剥削男人,赚他们的钱。
黄翠凤第一次敲竹杠的时候,罗子富隐然有所察觉“只不料其如许之多”。黄翠凤利用拜盒敲竹杠,书里没有写出罗子富事后的反应,只是通过汤啸庵、李鹤汀等人的交谈,侧面写出黄氏二人的“拆梢”已被识穿。
其实,黄翠凤全可以按部就班慢慢来赚钱,以她的能力,挑选、培训讨人,一定也是最出色的,她超越黄二姐比肩屠明珠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赎身后,她好不容易跟黄二姐撇清关系,又与之沆瀣一气做下这单“生意”,表面上看来是赚了一笔快钱,实则后患无穷。
黄二姐贪得无厌养着好几个姘头,背后又有混江龙那样的流氓,几千洋钱花完,势必与翠凤继续纠缠,到了一拍两散的时候,联手敲诈罗子富的事情必然会闹穿。可想罗子富得知真相后,在意识到对黄翠凤的幻想破灭之后,他或许真会如老相好蒋月琴所说,再回到蒋月琴那里去。
如果这件事败露,黄翠凤在行业内的口碑和信誉一定会赔得精光,到时聪明反被聪明误,很可能被其反噬。
《海上花列传》为青楼女子立传,黄翠凤是活得最清醒、最现实的妓女,是敢于反抗的勇者,尽管她并未脱身妓家,而是主动选择继续卖笑生涯,大胆按照自己意愿行事,是“海上群芳”中最具个性和魅力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