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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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露未晞时,老槐树就开始抖落它的秘密。细碎的白瓣坠在青石板上,像谁把揉皱的宣纸屑撒了满地。我总疑心这些五瓣小花里藏着日晷的刻度,要不怎的才见枝头初雪,转眼便成阶前碎玉?

青瓷碗里的月光

母亲蒸槐花总要等到露水最重的卯时。竹梯斜倚在皴裂的树干上,她攀爬的动作还带着少女时的轻盈。苍青的竹篾篮渐渐被雪色填满时,巷口的油条铺子刚支起第一缕炊烟。

"别碰花蒂上的蜜腺。"她俯身递给我一串槐花,教我用舌尖轻点那点琥珀色的甜。二十年过去了,我仍能清晰复现那种带着晨露清冽的甜味,像封存在琥珀里的春日,永远保持着最初的浓度。

蒸笼里腾起白雾时,整条巷子都醒来了。王婶送来新磨的玉米面,张伯捎着后山采的野蜂蜜。母亲把青瓷碗摆在老树根雕的茶台上,槐花饭盛得冒尖,淋上透亮的枣花蜜,倒真像是把枝头的月光盛进了碗里。

木格窗棂上的光阴

祖父留下的黄杨木算盘还挂在西厢房,算珠被摩挲得泛着琥珀光。他常说老槐树是他成亲那年亲手栽的,"那时候树干还没擀面杖粗"。我踮脚数着年轮,发现最中心那道浅痕竟与共和国同龄。

雨水多的年份,树冠能遮住半个天井。我躺在竹榻上看云朵从枝叶间游过,觉得那些交错的枝桠是把天空裁成了蓝印花布。蝉蜕空壳卡在树皮褶皱里,蚂蚁列队搬运凋落的花瓣,这些细微的颤动经由老树虬结的根系,最终都化作了年轮里秘而不宣的涟漪。

暮春的午后总带着醺然醉意。穿堂风掀起灶台上的日历,惊醒了打盹的老猫。1997年的某个黄昏,我在这里学会用槐叶吹曲,断断续续的调子惊飞了瓦檐下的家燕。那时母亲乌发间别着朵槐花,正往陶罐里码放盐渍的花苞。

紫砂壶中的浮沉

拆迁通知贴在老槐树上那天,树皮渗出的汁液把告示右下角洇成了淡绿色。母亲用丝瓜瓤蘸着淘米水擦拭树干,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些刺眼的红章。起重机开进巷口时,满树槐花突然提前凋谢,纷纷扬扬落了三天三夜。

新区的槐树是嫁接的龙爪槐,虬曲的枝干上开着重瓣花。超市冷柜里有真空包装的槐花饭,配着工业化生产的枣蜜。我站在恒温玻璃房里,看自动喷淋系统定时洒下水雾,忽然怀念起老树上那些被鸟喙啄食的虫洞。

清明回乡,见老树桩旁窜出新枝。暗褐色的断面渗出树脂,像凝固的泪滴。放羊的老汉说这是"树奶",能治陈年咳疾。我俯身轻触那抹琥珀色的伤口,恍惚听见年轮深处传来遥远的回声——是母亲架竹梯的吱呀声,是祖父打算盘的噼啪声,是无数个春天在此生根发芽的簌簌声。

琉璃盏中的永恒

深秋整理旧物,在樟木箱底发现母亲手写的槐花食谱。泛黄的毛边纸上,蓝黑墨水洇开点点花痕:"取将开未开之骨朵,拌以莜面,急火蒸七分..." 字迹渐渐漫漶处,粘着片风干的槐花瓣,经络分明如某种古老的密码。

昨日经过茶室,见茶艺师往琉璃盏中注入槐花蜜。金琥珀色的液体在盏底缓缓流转,让我想起母亲手腕上戴了半辈子的老蜜蜡。那些被树脂封存的时光,是否也像这般凝而不固,在某个晨光熹微的时刻,突然苏醒成舌尖的一缕清甜?

夜色浸透窗纱时,老槐树的影子又在白墙上婆娑。风过处,满地碎玉轻轻颤动,恍若时光打了个柔软的褶皱。此刻方知,最绵长的岁月原是这般形态——不是奔涌的江河,而是槐花坠地时,那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后记:老宅拆迁次年,母亲在阳台花盆里种了株槐树苗。今春它第一次开花,重瓣的,像缩小版的牡丹。快递员送来同城快送的槐花蜜时,我正在教女儿辨认花蒂上的蜜腺。阳光穿过双层玻璃,在标签印着"古法手作"的琉璃瓶上折射出彩虹,那瞬间我忽然懂得,有些东西永远不会真正消失,它们只是换了个容器,继续酿造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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