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隐,又称昭谏,生在乱世晚唐,他能诗善文,才学斐然,以小品文著称,在诗风衰落的时代,成了小品文大放光彩的“幕后推手”!
或许很多人不知罗隐何许人也,但他有几句诗,或许知者甚众,比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又比如“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都是经常挂在口上的名句。
而再说罗隐,窃以为他有三大特点不得不说。
一为相貌之丑;与北宋“贺鬼头”,以及雨果笔下的“卡西莫多”似乎有的一比,丑到什么程度呢?据说对他钦慕已久的宰相千金见了他之后,果断撕掉曾经收藏他的所有诗文,然后拉黑,再无来往,在《旧五代史·梁书·罗隐传》中有所记载:
隐虽负文称,然貌古而陋。畋女幼有文性,尝览隐诗卷,讽诵不已,畋疑其女有慕才之意。一日,隐至第,郑女垂帘而窥之,自是绝不咏其诗。
二为诗文之绝;和“贺鬼头”丑貌下的“梅子”般的温柔不同,罗隐的诗读来总是有些“毒舌”,甚至带着一些“丧”,“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罗隐当自己是蜜蜂,世人当他为马蜂,更给戴了顶“毒舌”的帽子。“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一个没有功成名就,一个仍然待字闺中,或许都是不如别人吧,阔别已久的重逢,一见面就把天聊个半死。
当然,罗隐的诗文之绝,不在于他戏谑别人的功夫,而是他敢于抨击,敢于说真话,所谓毒舌,不过是他以心作弦,化诗为箭,射穿不公,刺透虚伪。
三为身世之悲;生逢乱世,幼年丧父,风雨飘摇的时代,罗隐却偏偏不受命运垂怜,一心科考入仕却“十二三年就试期”十上不第,仕途不顺,情感生活更是坎坷,“云英未嫁”的往事成为罗隐一生的遗憾。
纵观罗隐一生,似乎大半生都处在颠沛流离之中,早年屡试不第,中年恰逢乱世,晚年也没有多少岁月安好的仕途生活。
屡遭不公,却本色不改、信仰不移,历经世事,依然保有棱角,他毒舌又锋利,在晚唐的泥潭之中,兀自绽放出绚丽光彩。
清朝诗人袁牧对他的评价甚高:
三生金榜无名字,一卷唐诗殿本朝。
鲁迅先生对罗隐也有评价:
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并没有忘记天下,正式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01 /
生有异象,少有才名
833年,罗隐出生在浙江新城一个普通的宅子里,庭院旧破,甚是贫寒,说起来,这罗隐的祖父也曾是朝廷官员,可到了父辈,由于不善经营,又未能混个一官半职,这才使得家境窘迫。
古人重迷信,不少人也借用“异象”笼络人心,楚汉刘邦,明朝朱元璋应是个中好手。
而和刘朱不同,罗隐身上的意象,却是外人口口相传,据说,新城附近的鼍江上有一股青气、一股白气,常年亘于江上直接天际,被称为新城文、武两股气脉。罗隐出生后,文气一脉就消失不见了。
邻近乡里的人们说罗隐是承载了新城文气而生,日后必有大前程。
少年时期的罗隐,生活平静,很早便表露出非凡的才气,有史书记载“少英敏,善属文,诗笔尤俊拔”。罗隐自幼聪慧,七岁便可作文,至稍长,文采已传颂乡里。
他的诗和文章都极受推崇,与另外两个同族才子被合称为“三罗”。
很多人都看好罗隐的将来,罗隐自己也足够努力,新城县东有鸡鸣山,山前有一清溪环绕,山水映衬,风景秀丽,十四五岁的罗隐便在鸡鸣山下结庐而居,经常彻夜苦读,寒窗苦读功成名就仿佛是罗隐触手可及的未来。
可是,命运的轨迹好像有所偏离。
02 /
科考应试,屡考不第
公元859年,二十七岁的罗隐和当时众多才子一样,怀着科举入仕的愿望入京应试,这或许是寒门子弟光耀门楣唯一的一条路。
唐朝取士的科目很多,有秀才、明经、明法、开元礼、史、算学等等,但其中社会地位高、仕途前景最好的非进士莫属。而进士科的考试内容主要是诗赋,这正是罗隐的强项,罗隐此行,满怀希望。
咸通元年(公元860年),懿宗李漼登基,这李漼与罗隐是同年而生,不同的是前者生在帝皇家,也正是这一年,罗隐二十八岁,参加了人生中第一次进士科考试。君臣之间有如此大的缘分,如果风云际会,成就千古佳话,那足够后世大大书上一笔的,可不幸的是,罗隐首考便名落孙山。
长安与新城相隔何止千里之遥,罗隐无力返乡,只好在长安找个地方住下,准备第二年再考。
可谁料,后来连续三年,均不第,囊中空空如也,身边无人接济,罗隐饥寒交迫,病痛缠身。穷病之下,罗隐四顾茫然,写下了《投所思》:
憔悴长安何所为,旅魂穷命自相疑。
满川碧嶂无归日,一榻红尘有泪时。
雕琢只应劳郢匠,膏肓终恐误秦医。
浮生七十今三十,从此凄惶未可知。
在这一刻,罗隐似乎看到了自己凄惨的未来。
满怀希望而来,但现实狠狠地给了罗隐一个耳光。长期困居长安,连续落榜,看着一批批同期举子状元及第,而自己却愈发困顿,悄然之间,罗隐的性格也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他傲世也刺世,从此,罗隐作诗为文,语多讥讽。
他写《风雨对》,说:
鬼神用天地之权,而风雨雪霜为牛羊之本矣。复何岁时为?复何人民为?是以大道不旁出,惧其弄也,大政不闻下,惧其偷也。
他写《投知书》,说:
而执事者,提健笔为国家朱绿,朝夕论思外,得相如者几人?得王褒者几人?得之而用之者又几人?
一次次应考,不断消磨掉罗隐残存的抱负,咸通五年,罗隐第五次落榜,同期落第的举子有很多离开京师,罗隐写下了《送顾云下第》:
行行杯酒莫辞频,怨叹劳歌两未伸。
汉帝后宫犹识字,楚王前殿更无人。
年深旅舍衣裳敝,潮打村田活计贫。
百岁都来多几日,不堪相别又伤春。
满腔伤感愤慨直现笔端,连续五年困居长安,罗隐郁闷已极,愤懑已极,穷苦已极。
可话又说回来,唐朝考进士,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孟郊54岁才得中,激动的大喊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观尽长安花”。
但似乎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陈子昂考了两三次,得中;素有神童之名的王勃,17岁幽素科及第;
陈子昂、王维能中,秦韬玉、于武陵这些同辈也能中,为什么偏偏罗隐不能中呢?
或许有两个主要原因:
1、形貌奇丑。
不论哪个朝代,录用官员,相貌其实也是考察的一部分,据《新唐书·选举志》记载,凡择人之法有四:
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第一看长相,第二看言谈,第三看字迹,最后才是看文章,有才华但长得比较尴尬的罗隐自然很难被政府录用。
2、性格使然。
罗隐自恃才高,又个性直率,参加科考时也不肯收敛锋芒,他的试卷文字讽刺意太浓。在讲究温良恭俭让的古代中国完全算个另类,处于十分孤立的境地。试卷不管做得再好得到的都是差评,历次考官对他都亮红灯,《旧五代史》中有记载:
隐诗名于天下,尤长于咏史,然多所讥讽,以故不中第。
03 /
《谗书》刺世,文名盛起
屡败屡战,罗隐的骨子里有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或是不甘,又或其他,他一边在诗文里讽刺当权者,一边又对科考有着非同寻常的固执,然而,后来的每一次都是徒劳。
咸通八年,罗隐再次来到长安,已经六次落第的他有感于几年来的境遇,大笔一挥:
病想医门渴望梅,十年心地仅成灰。
早知世事长如此,自是孤寒不合来。
谷畔气浓高蔽日,蛰边声暖乍闻雷。
满城桃李君看取,一一还从旧处开。
同样是在这一年,罗隐将自己多年来的文稿编辑成册,“好言人之恶,谓之谗”,遂取名为《谗书》,并在自序中写道:
生少时,自道有言语,及来京师七年,寒饿相接,殆不似寻常人。
同样,罗隐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激愤之情,他说自己的书:
他人用是以为荣,而予用是以辱;他人用是以富贵,而予用是以穷困。
编好《谗书》,罗隐也没闲着,他向多名官员投递了干谒书,并附上了《谗书》,此举让罗隐的才华获得了更多人的认同,一时文名极盛,四海皆知。
可《谗书》带来的声誉并没给他的仕途带来帮助,书里的《说天鸡》《三闾大夫意》《汉武山呼》《梅先生碑》《叙二狂生》等篇章,无不是言辞犀利,嘻笑怒骂间涉笔成趣,涵义深邃,罗隐一字一词像利刃一般,让当权者心生忌惮。
方回在《谗书》跋中:愤懑不平之言,不遇于当世而无所以泄其怒之所作。罗隐自己在重序中也认为此书是“警当世而戒将来”。
要知道,在那个皇权统治的时代,敢说真话的人是不受待见的。
04 /
黄巢起义,避隐深山
870年,罗隐第八次落榜后,为了生计,他投书于湖南团练观察使于環,于環曾任吏部员外郎,对罗隐很是赏识,并大力为其延誉。
这或许是罗隐第一次觉得,自己一腔才学能派上用场,至少能解决温饱。
可好景不长,成为座上宾没几年,眼看将有个一官半职,875年,山东一位落第考生黄巢揭竿而起,向朝廷宣战。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一时之间,多地陷入战乱。
为避黄巢之乱,唐僖宗带亲王和妃嫔逃难,随驾之人中有一名伎艺人,是个耍猴的。这个猴子不一般,居然会像大臣一样随朝站班。僖宗一高兴,便赏赐耍猴的五品官职,并给予称号叫“孙(狲)供奉”。罗隐听说之后,掩不住满腔愤懑:
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
何如买取胡孙弄,一笑君王便著绯。
辛辛苦苦考试的不如街边耍猴的,至此,罗隐对仕途已然有些绝望。
与此同时,对于黄巢,罗隐必然也没什么好话,史料有限,我们难以知道当时罗隐是否将“矛头”指向黄巢,但可以想见的是,稍稍安稳的日子再次离罗隐而去,他不得不离开长安,一路流浪到池州,最终在池州刺史窦潏的资助下,避居九华山,直到八年后(883年)黄巢起义渐渐平息,他才离开池州。离开池州之际,罗隐留下了《别池阳所居》一诗:
黄尘初起此留连,火耨刀耕六七年。
雨夜老农伤水旱,雪晴渔父共舟船。
已悲世乱身须去,肯愧途危迹屡迁。
却是九华山有意,列行相送到江边。
字里行间,道尽心酸。风雨飘摇的大唐王朝总算保住了,为此唐僖宗改元光启。
罗隐从此也迎来了安稳的晚年生活。
05 /
晚年释然,终身于仕
那一年,罗隐五十五岁,从一个斗志昂扬的青年才子,经过中年的凄惶失意,壮年时的宦游隐居,年过半百的罗隐,那颗熊熊燃烧的科举心终于凉了下来。这个科举梦做得太久,也做得太苦。
时间能治愈一切伤痛,几十年的经历,让抑郁愤懑的罗隐放下了心中的执念。
罗隐感叹“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筹笔驿》),叹息“只知事逐眼前过,不觉老从头上来”(《水边偶题》),直到看开了,放下了。罗隐写下了传颂至今的名篇《自遣》: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无奈与悲凉,落寞与淡然,晚年的罗隐似乎不再那么“刺头”,也活得愈发通透。
887年,罗隐归江东投奔杭州刺吏钱镠,先后任钱塘县令、镇海军节度掌书记、镇海军节度判官,大梁时又任吴越给事中、盐铁发运使,经唐末后梁两代,七十七岁时终于此任上,官身二十二年。
再看罗隐一生,再读罗隐诗文,无不让人敬仰,令人唏嘘。
他一生命运多舛,备尝辛酸,靠才名在晚唐一枝独秀,可罗隐最让人敬佩的,更在于他的一颗赤子之心。
他讥世刺世,他讽权嘲贵,“愤懑不平之言,不遇于当世而无所泄其怒之所作”,可他也心系平民百姓,关心国家政治。
见百姓辛苦度日,官吏巧取豪夺,写《蜂》: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见京师大雪,百姓受灾苦寒,写《雪》:
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他写《越妇言》、写《迷楼赋》、写《汉武山呼》,无不体现出他极高的家国情怀。
尤其那句“国计已推肝胆许,家财不为子孙谋”,忠肝义胆,可见一斑,让人唏嘘的是,晚唐王朝,并没有给罗隐这个机会。
二十八年的流寓岁月,有困居长安,有流落江湖,有避乱隐居,有亡妻丧父,有仕途坎坷,可谓渡尽劫数,坎坷非常。
所幸,罗隐在诗文之中,永葆一颗赤子之心,终闻于天下,“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如此豁达洒脱,何尝不是对过往的一种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