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骂

像一阵不期而至的秋风吹落一树干枯的杨树叶那样,那掌声“哗”一下响了起来,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些掌声出现,而且也断定它们会非常热烈,但是显然,它们还是达到了加快心率的效果,着实让人一惊。

伴随掌声的,还有呼喊声,尖叫声,以及顾及不暇的从击掌的双手中腾出一只塞进嘴里——马上又抽出来继续击掌——吹出来的犀利的口哨声。人们的眼睛不住地在舞台上搜索,仿佛稍不留神就会错过足以让人因为失去而寝食难安的精彩。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捧帽子”半遮面。人们几乎是同时锁定了目标,顿时沸腾了起来,新一轮的掌声、呼喊声、尖叫声和口哨声仿佛声嘶力竭般席卷而来,覆盖混合在先前就未曾消减的声浪上,所产生的震动人心的威力,等待着人们创造出比“声嘶力竭”还要“穷极”的词来形容。他具备了喜剧演员应该具有的喜剧气场。他从脸上拿下帽子,立刻就引发了人们的笑声,这似乎标示着他的这次演出已经提前成功,但与此同时,又增加了他的负担,因为他接下来的演出必须让人们愿意费尽心思去想一个比“还要‘穷极’”还要“穷极”的一个词去形容,他才不负观众的厚望,演出才算成功。

所幸的是他不愧是一位喜剧天才,他的表演一开始就引发了一波笑的浪潮,接着是一波强于一波。他周身都亮着晃眼的光,因为所有的聚光灯都谄媚似的包围着他,又或许是因为所有观众的闪亮的目光才把他照得那么亮。

我觉得是时候采访一下观众了。

我躬着身子穿过一排座椅后,蹲在一位中年男子面前。他正张着嘴,瞪大双眼关注着舞台,我刚说出“打扰一下,请问您”几个字,却恰巧碰上他哈哈狂笑,我的声音立刻被顶回了嘴里,而且粉碎的连我自己都没听清。我是问得多么不合时宜呀,不仅仅是因为没让对方听见,这倒无关紧要,可以再问一遍;更担心的是万一打扰了人家正在兴头上的观看可如何是好。但这又是我多么想碰到的人呐,从他的嘴里我才能得到“您认为他的表演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艺术感染力?”的满意答案。我又大声问了一遍。

“感染力是有的。但艺术?别扯淡了,哪来的什么艺术!”话音未落,又“哄”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想自己一定是听错了,或者是他没理解我的意思,又或者是我没理解他的意思?正当我疑惑不解的时候,一位女士不知是如何把自己聚焦在喜剧演员身上的注意力分散出一点,又从洪流般的声响中分辨并捕捉到我的声音,她眼睛盯着舞台却把脸垂下来靠近我,带着笑吹出俩字:“无聊!”

我想,自己果然是打扰了观众看节目,引发了他们的不满,不好意思到几乎脸开始要发烫,却又听到那位女士更靠近一点的嘴里发出的声音:“无聊的节目!庸俗!你看他,东拉西扯,胡说八道,没一句正经的!骂这个,骂那个,——”女士还没说完,就忍不住喷出了几声笑,想赶紧合上嘴,不料由于强制停止而抽搐的脸抖个不停,终于还是又笑出了几声,“——讽刺这儿的人,挖苦那儿的人,满口污言秽语,滥俗不堪,不登大雅之堂!……”女士无法再说下去了,她已经笑得五官挤成了一团,手舞足蹈,前仰后合,坐都坐不稳了。

刚开始提问,就遇到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使得我不敢再往下问了。于是我退到一边,等到节目完美谢幕,观众起立鼓掌,然后依次退出场外。我早盯上了一位看起来年高德劭的大叔,虽然他在观众席上笑的样子近乎癫狂,但是现在看来,显然已经平复了激动的心情。

“请问,您对这场演出有什么样的看法?”

“你是指演员的表演还是现场的反应?”

果然是问对人了!

“您不妨都说说。”

“从现场的反应来看,当然是非常热烈的,但这并不能代表演出就非常出色。我要重点说的是表演。他的表演显然没有我预期的那样好。他以令人作呕的语言颠覆历史,从而制造卖座的噱头。——你听听他那些胡言乱语,啊……简直是对优秀文化的一种严重亵渎!还敢说是幽默表演,谈何幽默?简直……”老者越发激动,不能自已。

我惊呆了,甚至怀疑自己找到的老者不是刚才一直盯着的那位。但我的嘴相信我的眼睛,在大脑还未对疑问作出判断的时候,已经又开口问话了。

“……您笑了吗——在现场?”

老者脸皮微微一动:“稍稍笑了一下而已。”

我违心地接受了他的这一说法。看来我的大脑也站在了嘴的一边。

“那您的微微一笑是……”

我的眼神追过去,看见老者神态从容;但老者健步如飞,好像是在赶时间,又好像是在躲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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