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回答,我的 1988

这个假期,我回了趟清河农场。

此清河非海淀清河,从北京开车上京津唐高速大概两个多小时,会到达这个地处天津市宁河区但行政区划却归北京的特殊地带,这块区域就是隶属于北京的“飞地”——清河农场。

虽然隶属于北京市,但因为监狱管理局的性质有点类似于老国企的厂子,有自己的学校、医院、公检法系统,一切自给自足,所以虽然身份证开头是 110104,但是从小在那长大的我们,其实很少到北京去。我第一次见到天安门应该是在五年级,那次去北京前兴奋得半宿睡不着。

15 岁时,我来到北京上高中,每次跟朋友说到自己的来处,都会解释上好一阵子。后来他们才会逐渐恍然大悟,原来你不是北京本地人啊,可是听你说话也不是天津人,所以,你算是哪儿的呢?是啊,我算是哪儿的呢?虽然我在北京呆的时间远超过在清河的时间,但在梦中,如果出现了年幼时的情景,一定是在清河奶奶家那个阳光灿烂的小院儿里,甚至只要有家这个意象出现,清河的一草一木都会在我的梦境中摇曳浮现。

这个我从少年外出求学后就很少回来的地方,每次回来,都日渐颓败。所以这次,我想用相机记录下这个于我而言有特殊意义的地方。


小时候常跟着大人去单位玩儿,因为我的一向乖巧懂事所以大人对我尤其放心,不过那次按照我爸的说法是,当时他在楼下无意往上瞟了一眼之后,白毛汗都下来了。只看见小小的我趁着我爸跟同事聊天的工夫,身子从二层阳台的栏杆里钻了出去,整个身子在栏杆外,双手抓着栏杆正在打摽悠,楼下就是几级石头台阶。我爸怕大声呵斥会惊到我,就慢慢上楼梯走近我,哄着我钻进来找他去吃糖,等我进了屋,就是一通臭揍。

我挨揍的那个楼是当年的场部,算是当时全农场工作的心脏,听我爸说这栋楼是被日本占领时建的,如今去找时,已被废弃,满是荒凉,但建筑外观没有大变,楼内结构也还很完整。我爸还笃定地找到了他当年办公桌的位置,那些他年轻时奋斗的日子,必定也在他的记忆中闪着光亮吧。


幼儿园时,跟爸爸奶奶回过一次山东老家,虽然那时还不大记事,但还是依稀记得在火车的座上、地上到处铺满了人,想走去厕所根本没地儿下脚,因此我只能告诉自己少喝水少上厕所。现在不到四个小时的车程,当时坐了一天一夜,而我爸为了能让我和奶奶有地儿坐,愣是一直站到了老家。


那个当时繁忙无比的交通枢纽——茶淀车站,如今大部分的交通往来已被旁边的高铁站所取代,但是在高速驶过的高铁快车边,这个小车站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节奏,跟那段斑驳的时光一样,竟也有了属于自己的韵味。


虽然少时的我还没有读过那句“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但是却和博尔克斯的这个观点保持了高度一致,从懂事起就在每次经过新华书店时必要拉着大人进去看一圈。那时的书都放在柜台里,只有看中了哪本跟柜员说,人家把书拿过来,才能真正摸到这本书,我扒着高高的柜台,捧过书,书的油墨味儿特别好闻,连带着书店里的气味都好闻起来。小时候我的梦想挺多,除了卖冰棍这个吃货本质外,特别希望以后能走进那个柜台的小门,想看哪本书直接就能拿到,那真是神仙日子了。


作为清河唯一的一家书店,这家新华书店在很多年中一直属于一块精神文化高地,连带着旁边的供应站、照相馆一起,是清河首屈一指的科教文卫中心。如今,随着农场孩子们的离开,这片曾经的文化胜地也慢慢荒废。曾经利落精神的墙壁上如今被写上油漆字,破败的门窗在有风吹过时发出易折的响声,它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瞑目前愣是硬撑着,撑着那已经全部掉漆只剩铁丝轮廓的”新华书店“几个大字。


作为清河中学的最后一届学生,对它的感情不可谓不深,所以当我听说它如今已变成某监狱的职工宿舍时,除了有些失落外,还是想去找找遗落的痕迹。不过,一道铁索隔绝了它和我。

这次最想见的,是奶奶家的那个有菜园、有花坛、有阳光的小院。之前听我爸说那片房子全都拆了,便后悔那时没能好好为这个小院子照几张照片,不过这次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想来踅摸些踪迹。但没想到,不仅房子全夷为了平地,连那条通完奶奶家的路,也被铁丝网完全封住了,甚至,那个我冬天滑冰夏天钓鱼的大池塘,也全被填平了。


封住了,埋住了,但奇怪的是,记忆却像一阵烟似的窜出来。

天空清亮透明,月光洒到池塘上,水面会泛出星星点点的银光,夜晚走在去奶奶家的路上,能听到时不时的犬吠,还有池塘浅处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拽紧爸妈的手,两脚时不常地一缩,打着摽悠仰头看天空的繁星,一颗一颗叫着它们的名字。

每次读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我都感同身受,因为奶奶家的那个小菜园就是属于我的”百草园“。对于小菜园,从小我算是“地毯式搜索”,所以断砖没少翻过,断砖下面会发现把身体蜷缩起来的小潮虫,也因为这样,上初一时生物课让带鼠妇做实验,我不仅不发愁,还轻而易举地帮同学弄到了好多“观察对象”。说是为了帮爷爷翻地,其实是为了弄到蚯蚓,喂奶奶家那只特别漂亮的大公鸡;把芦苇小船放到爷爷挖的小水渠里,看它顺流而下,卡到菜畦里我再去手动排险;摘刚熟透的西红柿,泡在凉水里,大大地咬上一口;夏天,和爷爷奶奶坐在院子的阴凉里,奶奶摇着蒲扇,爷爷听着收音机里的《空城计》,我啃着面前的一大块西瓜。记忆中的画面温暖而又绵长,但想再见到那个五彩斑斓的小院子,也只能在梦中了。

如果有人问我是哪里人,在解释一圈过后,我想我还是会回答,清河,因为那里有属于我的 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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