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清镇已是下午五点多,出了江西进入湖南境内。
天色已暗,不过还是很明显看到乌云迅速从四面八方汇集,笼罩在高速公路的前方。云层中小小的闪电不时闪现,照亮了黑夜中的乌云。在闪电的间隙,四周便被如墨汁一般倾泻下来的黑暗包裹。公路两边的护栏上的黄色标志闪烁着大灯反射回来的亮光,在黑暗的压迫下晦涩呜咽。
幽暗的亮光和笔直偶尔又感觉有点蜿蜒的高速,让人想起了古代妖鬼传说中引人上钩的通天大蛇的舌头,我们的小黄马就好像中了魔咒般不断前行在舌头上,直到前方不知名的地方把我们吞噬。路尽头就是一团糅杂着闪电的黑色物质,像极了那条巨蛇的血盆大口。
朋友回头看了一眼,脸色惨白,马上盯着前面的路继续搜寻服务区。我便也回过头去,感觉瞬时进入了第六感的空间。前路还有闪电和鬼魅的大灯反射,后面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视觉,嗅觉,触觉,听觉,味觉仿佛都已跟不上我们的速度,被我们抛离在后面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那种纯净的黑暗却绝不死气沉沉,也许吸取了我们的灵性,总感觉那里有着数不清的东西在涌动,在追赶着我们。
我为他点起一根烟,打开一点点窗户,冬月的狂风被高速的强化,挟裹着巨大的风噪和湿漉漉的雨意喷涌进来。
“你干什么?!”朋友一下子慌了神,“关上,关上!”车子随着他的手的抖动打了个趔趄。我便关上窗子,隔开了外面的呼啸。
“换我来开吧。”收音机里面已经报道了湖南西部雪峰山地段降雪了,我这个新手朋友实在是有些害怕了。
“要不这样吧,”朋友说:“我们到株洲下高速,把车停到株洲,坐火车去凯里。然后回来再到株洲开车好不好?”
我看着他,说:“想好了?今天已经二十八,过去没有问题。三十赶回来火车能有?”
朋友便不再言语,叹了口气:“你来开吧,要下了雪,我是真没把握了。”说着就要刹车。
“等等,这样太危险,服务区再换。”
服务区的灯火在前方。光亮的范围被压缩到最小,不过在黑暗中的旅人看来那一小团光亮简直就是溺水时的游泳圈。
朋友的脸色马上活了:“我们休息一阵吧,等乌云散了再走。”
我望着他:“云散了,雪就落地了。等我们到达新晃,贵州段绝对封路了。我们只有一天时间,你知道的。相信我。”
我对自己的车技有种近乎盲目的自信。不过这种盲目的自信在危机中最能给惊慌失措的人以安慰,这是百试不爽的套路。不过这个朋友坐我的车跑过近万公里,一起在全中国最无耻的高速上一百八的奔驰,一起在雷公山类似于秋名山的赛道上飘移,一起在衡山上经历过熄火倒退的恐怖,一起在十一小时的连续开车后穿越全年最大的暴雨。当他看到我的狮子前挡玻璃之上,从天而降的暴雨因为过于密集而且随速度倾斜幻化成一朵朵盛开的花,高速上的车都在爬行,而我还在镇定自若地全速超车的时候,他对我的车技也近乎盲目的崇拜了。
在服务区下车的时候我裹好自己的衣领,并没有马上就坐上司机位置,而是往路边栏杆前面稍稍站了一下。高速上面的车都进了服务区,在我面前呼啸而过的,只有风。
“你刚干嘛?”等我钻进车里,他有些疑惑的问。
我一笑:“找感觉去了。前无去者,后无来人,念天地之悠悠,看风云之变换,舍我其谁?”
他晒到:“神经。”
我系好安全带:“你体会不到这种感觉?我觉得今晚上要赛过我在巴拉河上游江边悬崖的刺激。”
“拜托你,安全第一。”
我哈哈大笑:“我的车,你什么时候觉得不安全吗?你这样胆小,糟蹋了你买的这运动型车。”
朋友马上反驳道:“我是新手来,第一次跑长途就碰到这种天气,我就怕了。你怪我喽。”
不再废话,油门到底,黄马一声咆哮,抛离了服务区几十台躲风避雨的车辆,一头扎进狂风之中。
脑海里很久之前就有这样一幅画面,上面乌云盖顶,下面漫漫长路,中间风云变色,树叶狂飞,我的银狮子破空而来,绝尘而去。今天感觉对了,可惜不是自己的大狮子。不过,感觉对了!朋友的说话就在身边黯淡下去,黯淡下去,耳际只有破空的风声和发动机的轰鸣。时间和空间仿佛都被拉伸成扁扁的形状被我的车子抛弃。血液也在慢慢地沸腾。我知道,我进入状态了。
朋友老师出身,口才极好并且相当的闲不住。同车很多次,早就习惯了。甚至有次连续九小时滔滔不绝地跟我讲述各种逸闻趣事。对于长途行车,有人说话自然是好事。不过我记得那九个小时我的答话和回问不会超过二十句,还有相当部分是出于对朋友的尊重不得不表个态。
电话响了。“我们五点就动身了,虎别开车,快得很,不会超过十二点吧,你们在那等我们开会。”等他放下电话,我指了指玻璃上,纷纷扬扬的大片雪花一点点如飞蛾扑火般穿过灯光,在前挡上粉身碎骨。
“下雪了啊?那朵云到哪里去了?”朋友便把头四处扭动,隔着车窗前后左右地望。
“别找了,我们就在它下面。”路面还没有积雪,车子刚刚过了洞口县。
“过了雪峰山可能雪就大了,那边下了几个小时了。要不行就在芷江歇了吧。我们半年前路过这里还去参观过受降纪念馆,那时候热得要死,现在却这么大的雪。”
“嗯。”我只应了一声。路面情况慢慢复杂起来,进入湘西山区,即使在白天路况超好的情况下也限速八十,隧道也开始多了起来。湖南的高速还不错,隧道里都还有灯。
“我还看过你在那拍的照片,做了个V字手势,傻得要死。”他好像想起什么,“话说回来,你知不知道V字手势是怎么来的?”
“不是二战时期丘吉尔的发明么?”我头也没偏,回答他。我记得是丘吉尔在一次演讲中首次使用了这个手势。
朋友把座椅往后一倒:“少见识了吧?丘吉尔也是学了他们老祖宗的啦。你知不知道罗宾汉,神射手呢。英国的阻击手到现在还是世界第一。他们老早在射箭上就是强项,没有火枪的时代,英法战争中最令法国人人头痛的就是英国的神射手。法国人一抓到英国人就把他们的食指和中指砍掉,让他们没办法射箭。所以英国人一抓到法国人就把食指和中指竖起来示威。看,我的手指还在也。耶耶。”
朋友一边笑一边就把左手做个V字夸张的在我面前来晃。“靠,他们未必有你这么傻?”我摇摇头。“难怪洗浴中心那些漂亮妹妹一说起你就是那个历史老师啊,他好会说啊,都一脸崇拜的。你丫的尽胡扯。”朋友一脸得色,更加话多。
不知觉中就进入了雪峰山隧道。雪峰山在隧道拉通之前是湖南甚至全国最有名的最困难的行车之路。没跑过雪峰山,不算个老司机。可如今只不过轻轻松松的就从山下钻过了,当年把日寇挡在重庆政府之外的天堑现在只用短短十分钟就一闪而过了。估计因为雪峰山把冷气流挡在南边的缘故,隧道尽头已经是白茫茫一片了。雪光伴着夜色静静地流淌进来,全然不在乎隧道里面的暗黄灯光。
把车速降到六十,静静地开进了半夜的纳尼亚雪世界。路的两旁积着厚厚的雪,中间就是前车驶过的车辙。我顺着车辙小心的行走,车窗外路基外的森森树木都已经白了头。没有月光,山里面风也轻了。玻璃映射雪光,驱除了山魅树影给行者的压抑。车内暖暖的,除了空调还有音乐和笑话,坚定了我今夜直达的信心。
速度骤降。凌晨一点才到达新晃,终于被路政人员指挥靠边了。前面上坡雪厚,车子会打滑。三台巨大的铲雪车正在清理路面。
“贵州那边不知道什么情况列,前段时间冻雨就出了很多事故,说不定早封路了。”路政人员一边吃盒饭一边说。既来之,则安之。清理积雪等了两个小时,我们后面也陆陆续续的堵上了一些车子。都是深夜赶路人,风雪中互相慰藉。很多还是老乡,于是一起哈拉扯淡,拿出相机来拍照留念。毕竟被这么大的雪堵在高速上,也不是两三天就能遇到一次的。大家碰到更是有缘。通车了,互相招呼一声。又走上了各自的行程。
离开了湖南,却发现贵州高速并没有封路。现在离凯里只有一百八十公里了。下去休息还是继续?朋友看着我,凌晨三点的他也没有了多说话的兴致。“还是继续吧。”既然没有封路,那就可以走。今天明天都是走,只要早上能到还能赶去指挥部开会。
“我们这是拿自己的生命赌博啊。”朋友叹了口气。
“铁道部长双规了,现在去指挥部抢钱,不也是虎口夺肉?赌一把吧。如果今早上不能赶到开会,那我们就白来了,前功尽弃啊。”
这才是道理。人生有的时候,明明知道前路危险,可是为了前路的前路,你还只能往前走。
贵州的高速很差劲,据说当初修好之后枪毙了八个贪污分子。别的地方高速的停车带都是鼓出路边的,很安全。贵州的高速停车带只是在路边用白油漆画个框框。简直就是个笑话。
“原本两边每边要宽两米的,都让那些鬼贪污了。”朋友很了解公路,铁路工程。“从湖北过来就感叹湖南的高速只是一条国道,再到贵州你就发现这简直是省级公路!”硬件如此,服务也是如此。在高速上很多货车由于过重被积雪的小坡为难住了,打滑,爬不上。我们在这百多公里看到的到处都是货车司机自己在铲雪,垫东西。其他的司机都在帮忙,到处堵得老长。可是我们没看见半个高速的工作人员。和新晃段湖南高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别提贵州隧道里面全没有灯了。即使是在平日也得小心为上,像这种日子碰到隧道那就只能爬行了。
我们车小,师傅技术好,就在货车与货车之间生猛穿插。车子是新车,也没有打滑。只是行走的很慢,朋友终于睡过去了。我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积雪和趴窝的货车中左右。
雪停了。天色已经微微发亮。终于看到了巴拉河大桥。预计七个小时,实则一十四个小时。不过总算在指挥部赶上了抢钱大会。指挥部坐落在凯里火车站后面,巴拉河静静地绕着这座小山和铁道流过。两岸都已积满了雪,靠着悬崖的小路向指挥部望过去,它早已同化进了山体的雪白,分辨不出上下。
我的眼睛干涩而发酸。
巴拉河水静深流,
雷公山雪舞飞扬。
路漫漫千里流奔,
东北望何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