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2012
首尔有一个干净的壳子。往里走,有温暖的血肉,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挤着的楼厦和小店。再深入其中,就是它冰凉的骨,是常驻者才了然于心的小街巷道。
黄子韬每天深夜都会走上这条寒冷的道路。宿舍离公司不远,但路上已经有足够的曲折供他探索。
最近情况的变化是,吴亦凡作为预定队长,常常有特定任务指派给他,于是便不能带着黄子韬回宿舍。他看了一眼窝在黄子韬旁边吃着凉掉的章鱼烧,好像百无聊赖的吴世勋,便一指他说,你带Tao回去吧。
吴世勋就懒洋洋地立起来,正想说我也有自己的时间安排,却瞥见了黄子韬掩藏不住的失落的神情。
这算什么啊?
吴世勋就干脆地同意了。
出了公司,黄子韬好像有点为这个新朋友兴奋了,说,我们去买烤肠吃吧。
“你请我?”
黄子韬就为难地低头:“队长不让我乱花钱。”
“阿西吧,连根烤肠钱也不给?”
“队长是为我好。”
于是吴世勋的报复手段是,在黄子韬得到那根珍贵的烤肠后,提议一人一半。
天空冻成了黯淡的冰蓝色,褪去枝叶的乌黑的树枝,像天空因严寒而生出的狭长裂痕。吴世勋独自回去的时候,会这样看着天空怔怔思索着。他担心着,出道以后的生活,是不是再也没心思看一看首尔傍晚的天。可是这种想法显得滑稽可笑,他根本就还没进入紧锣密鼓的偶像生涯,却已经提前开始了各种各样的担心和忧愁。
“这个天儿,好像冰块裂了一样。”
黄子韬把剩的一半烤肠递过去,冒着湿热的气团。
想得一样啊。世勋小小地吃了一惊。
“我在中国的时候,不但春天来了的时候冰面会裂,冷得不得了、又干得不行的时候,冰也会裂……可是看到冰裂了,就总觉得是冬天要过去了。其实冬天也很短,和春天一样,都是很快就结束了。”
黄子韬只是说着一些很平常的,简单得像小学语文课本一样的话,让吴世勋此时有点敏感的心漫上了温暖又忧伤的潮水。也许他和自己一样,比起更实际的事,会注视着没有生命的东西,看着它们孤独地裂开又悄然愈合。
吴世勋问:“你走过这条路的别的岔口吗?”
“我挺喜欢到处看看的,应该还有些没去的地方。”
“你见过那台琴吗?”
“……琴?”
吴世勋莞尔一笑:“跟着我。”
金属的锁圈儿在吴世勋腰间一圈一圈地颠着,黄子韬就跟着这细小的闪光走。
有几条路是由斜向一边的水泥板铺成的,上面覆着至少从前年开始积起来的腥臭枯叶,通过后却是一片还算干净体面的平台。再往里走,就是一个残破的小室,只是四面的墙壁都所剩无几,绿生生的苔藓攀着砖红的残垣。
一盏枯瘦的路灯将清冷的光洒向小室内,黄子韬便看见了那台钢琴。细小的污迹围着琴身,支架已经断裂搁在一旁。种子在朽木中发芽的一点零星的绿,像是宣判了这台琴的死刑。
黑暗的角落中,隐隐也有别的乐器的轮廓。都是完整的、还算体面挺拔的乐器,但显然不再拥有令人满意的音色。
“这是公司堆放旧乐器的地方,但是后来经营情况好转了,能用上更好的,这些也就直接被放弃了。前两年还能用的,今年完全不行了。”
吴世勋跳坐上钢琴的台面,咬着烤肠含含糊糊地说。
唔,青春都是一瞬之间嘛。
黄子韬也侧身坐上钢琴,一大排琴键发出瓮声瓮气的悲鸣。
“喂喂,对它好一点,琴也是有尊严的。”
黄子韬就下去,笑吟吟地说:“这不是还能出声嘛。”说着,就将手抚上了琴键。
他只是单手简单地按着《蝴蝶少女》的旋律。一声声像是砸进浸水的棉花,让本来轻快的旋律变得有点苦闷。
“哎呀,果然是不能用了。”
黄子韬歉意地笑笑,抬头看琴台上,却不见了世勋。
吴世勋弓着身子蹲在地上,身前的小东西耸动着。是一条毛茸茸的小土狗,只有两个手掌那么大,呜呜咽咽地吞食着那小半根烤肠。
“这个……是你养的狗吗?”
“谁会养这么廉价的狗。我才看见它,你要摸摸吗?”
狗不很脏,脊背土黄的绒毛像初雪一样干燥爽手。白爪子颠颠地刨着,乌亮的眼向上瞧着黃子韬。黃子韬去摸它的肚皮,却觉得一阵不同寻常的湿热。抽出手来,一手稠黑的血污。
吴世勋啧啧摇头:“是生了大病啊。”
说完,便去把小狗轻轻抱起来。
“你要帯回去养吗?你人真好。虽然队长可能不会同意,不过我会帮你——”
话音未落,小狗就凄厉地发出了一声泡沫机报废似的绵长呜咽。吴世勋掐着小狗的脖子,毫不犹豫地狠命按了下去。
“你干什么?! ”黄子韬惊慌失措地把小狗一把抢过来,虽然没有断气,但已经耷拉着舌头,黯红的泡沬顺着慢慢流下来。
“它病得这么重,这么小,又没有妈妈,在冬天很快就会死掉的。我不过是帮他早点解脱而已。”
“……怎么会有你这么残忍的人。”
“我说得有错吗?”
喀啦喀啦。天上地下的冰层,蔓延开细小的裂痕。
黄子韬不胜怜惜地把小狗抱在怀中,恨恨地回头:“我要把它养着,治好他。”
“喂喂,你要把这个带回宿舍?开什么玩笑?”
黄子韬便扭头往回走。吴世勋抄起他的包,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好啦好啦,不要生气了。我错了。别把它带回去嘛,你知道不可能的。”
“他不会死,行了吧?你相信它好不好。”
“求你了,别带回去。不只是你,我也会挨骂哟?”
“……快到宿舍了!韬xi,我觉得万事好商量?”
“混蛋!混蛋!tao,大笨蛋,世界第一!”
“我,吴世勋,恳求你,韬哥。”
“……呜呜呜,完蛋了,我们都完蛋了。”
吴世勋噔噔上楼,踏进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说到底,倒霉的也只会是黄子韬而已,自己脱开干系的理由没有一千种也有一百种,所以根本没什么好烦恼。
但是胸腔内像是有一滩震颤着的即将孵化的虫卵,抖抖索索地叫人心焦。吴世勋把脸从被子里拔出来,给金俊勉打了电话。
“哥,买点药回来。消炎片啊抗生素啊什么的,还有绷带。送到M那边去。”
“绷带?你们谁受伤了?”
“狗!”
挂掉电话,吴世勋看看窗外的天,已经是星月烁烁,被月光洗濯得透气又晴朗。不见了裂痕的夜幕,稍微抚慰了吴世勋的焦躁。
明天也许天气会好一点。
吴世勋再看到那条狗的时候,已经完全是一副崭新可爱的面貌。包扎的手法很漂亮,绷带像一件小巧的衣服熨帖在身上。小狗还不能很活跃地蹦跳,金俊勉颇为老道而慈祥地给他用针筒喂着维生素水,黄子韬则捏着小狗的小白爪子,欢欢欣欣地向吴世勋打招呼。
“世勋!队长同意我们养它啦。”
“我们?不是你非要养的吗?”
“就是我们一起捡回来的。是你发现它的噢!”
吴世勋和金俊勉一起轻轻叹了口气。
“我可先声明,我养的东西,是很容易死的。鱼,鸡崽子,蚯蚓,仙人球,可没有我吴世勋养不死的。”
黄子韬像是觉得很不吉利似地把小狗的白爪子收进去。小狗喝完了水,软软糯糯地弯了舌头,舔着金俊勉的手指。
“是,是你没有照顾好吧?”
“怎么会?我嘛,自己想养的东西,还是很喜欢的。那么容易死,怕是我自身的问题。”
吴世勋伸手去碰碰小狗的小尖耳朵,狗像是遭了什么威胁,噤声惶恐地盯着吴世勋不敢再动。还真是,不讨喜欢啊。
“那我呢?”
“……你?”
“我命硬,养我的话,没那么容易死。”
这家伙怕不是又听错韩语了。养,是什么意思,他知道的么?吴世勋咂咂嘴,发现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有那个说傻话的时间,你们两个,谁过来帮我清理个窝出来。”
金俊勉话是这么说,却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左避右闪的目光。
黄子韬鱼儿一样一个打挺起来,风风火火地去找柔软的垫料。虽然情意是真,可细致的活儿果然是金俊勉来做没错。小狗似乎是把金俊勉当做了真正的主人,虽然被绷带箍得有些行动不便,仍拗着身子去拱金俊勉的手背。
“世勋,这狗是你看见的?”
“莫呀,他非要捡回来嘛!我阻止过他了,他就是不听!”
吴世勋很是委屈地蹭着金俊勉坐下。
“你知道Tao,还是……太单纯了。要是他因为这个伤心,你多劝劝他。”
“好了好了,明白了。我就知道你们只是骗他,哪儿能真让他养啊。”
吴世勋将手抚上了小狗的肚腹。底下汹涌着不可思议的热度,想必它也竭尽全力地想要活下去。
所以,为什么要骗他呢?为什么觉得欺骗他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呢?
这很容易想通。他就是那个样子,人人都知道他只会伤心一阵,第二天他还是那个乐癫癫的小孩儿。
自以为是的,势利的混蛋们。
吴世勋缓缓把脸凑过去,说:“喂,你要死啦。”
“你们小孩儿还真有意思。”
“倚老卖老。”
因为骗那样的家伙,实在是过意不去。
吴世勋本来睡眠就浅,今夜风大,迷迷糊糊地睏了半宿,睡意像标记了颜色的扩散开来的空气,虽身处其中,想要沉浸进去却是天方夜谭。
裹了一层单薄的空调被,吴世勋如同舍不得弃去空壳的秋蝉,心烦意乱地起来向客厅走去。
“叩,叩,叩。”
吴世勋低头看看自己光裸地贴在地面上的脚。显然,那不是自己造成的声音。
猫眼里亮起一点敛声屏气的亮光。吴世勋贴了上去,看见吴亦凡抱了什么东西,哈欠连天地下楼。
原来如此。像Kris那种人,能撑到半夜才丢掉那只狗,已经是对Tao怀着温柔的心了吧。
吴世勋蹑手蹑脚地回去,拖出一套公司批发的薄衫套上,等吴亦凡回了宿舍以后,轻轻开门出去。
按理说,小狗是不可能跑太远的,吴世勋仔细辨别着虫鸣中有无小狗的声音。没有,就连疑似被稀释扩散,糅杂在背景音中的可能性都没有。想必,已经是处于死亡的途中了。惨白的路灯把黑糊糊的影子拉得绵长,哪里都不像有鲜活的生命能安然存在的样子。
正要走远一点时,吴世勋觉得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刚一回头,相机的红外灯倏地闪了几下。
遭了。这么晚还在外面鬼鬼祟祟地晃悠,回去必定要被大作文章。
吴世勋便贴着墙根,谨慎而狼狈地溜回去。何苦呢!大半夜的,又是丢,又是找。这家伙,是有什么魔力吧。
月光中,吴世勋伸出漆黑的五指。细蚊般的黑影分离又合拢,接受不到倾泻而下的月光。
他会大声怮哭,毫不怀疑是狗自己走丢的吧?他会连练习也顾不上地到处找吧?天气真是阴沉,要是下雨了怎么办?最重要的是,他会心痛,像失去了真正的朋友那样心痛……
如此的想法像细小的电流,在吴世勋的意识中逡巡。
“能被你驯养的家伙,哪怕是死,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奇异的感情正汲取着其他妄图蓬勃生长的念想,扎着根,根系毛茸茸地向下延伸触探,揪紧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