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母亲难得休息,忽聊起年少的事。
1
曾经朋友和我说起,一日翻到她母亲的日记,恰好是生养她那一日。未耐住好奇,她翻开来。
我笑着问:然后呢?写的什么?
她一脸生无可恋状,摊手说:XX年XX月XX日,生一女,奇丑无比。
笑出了声。后同母亲说起,她亦笑着说:刚生你时,你爸皱着眉,我以为他不喜女儿,遂问缘由。
我追着问:后来呢?
母亲望我许久,缓缓道:当时他说,自然不是不喜女儿,只是为什么像个猴子,浑身是毛,有点丑啊。
听罢,摊手。生无可恋。
2
母亲说:你少时极倔强的,从未见过这样倔脾气的孩子。
为什么这样说呢?
有次,我在河边玩耍,跌倒了,哇哇大哭。边哭边叫嚷着:“妈妈,妈妈。”
妈妈没空,只得奶奶来扶。她半哄半骗拉我起来,替我掸去泥土,我倔强道:“我要妈妈。”
乖,妈妈没空。
不嘛,我要妈妈扶。
终归奶奶力气大些,强扯着我上了岸。后奶奶把我置在房中,叫来小狗陪着。天真的奶奶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一分钟后,那个房里的小姑娘不见了。全院子只听到奶奶嚷嚷:“她妈,娃又蹲到摔跤的地方去了,只肯你扶,快去。”
3
母亲说:你小时候最不爱上学的。
一碰到阴天,一点小风,就嚷着不去。每次拎着你到幼儿园,那帮小孩子都在做早操了。
母亲说:幼儿园里的孩子,天天玩在一处,打打闹闹的,活泼可爱。就你不同,不吵不闹,也不和小朋友玩,每日只守在校门口,像个小雕塑。
守在校门口做什么?
母亲顿了顿手中的活,无奈道:等熟人啊。天天站在校门口,睁着大眼睛,一看到熟悉的人就上前拽衣角,央求他们带你回家。
母亲说:每次看到被不同的人带回家,就想一脚把我踢到沟南。
幼儿园就是这么混过来的。母亲那时可愁了,不肯上学可怎么办?
4
我少时极爱穿裙子的。特别爱那种蓬蓬裙,白色的纱,像个小公主。
那日,天气蛮冷,我感冒未愈,却倔着脾气要穿那条薄纱裙。母亲连哄带骗,父亲已经愠怒,奶奶一旁劝导,爷爷附和着奶奶。
后来,连好脾气的妈妈也生气了。满院子追着我跑,扬着一张黑脸。自知不敌,我将自己锁在了小屋里,任由一家人喊着让我上学。
母亲隔着木门觑我,总不见悔改之意,便同爸爸商量对策。我关在里面,怡然自得,又一个不上学的好理由,简直不要太天才。
结果,乐极生悲。父亲一不做二不休,在我见了鬼的惊悚表情中,把门给卸了。
接下来的故事,不言自明。父母一通乱打,爷爷奶奶永远充当着和事佬的角色。
那天,我有没有上学呢?
5
爷爷是个诗情画意的人。
我说喜欢兔子,他半夜启程,跑很远,买了一大窝的兔崽子。他说:市场的兔子养不活,那里的养长久些。
后来,爷爷在院子左边筑了一个小木屋,掩映在绿树间,里面养了很多很多兔子。清晨拿个竹篓锄草,喂兔子,说一些没有人听得懂的话。也许兔子懂,也许我懂。
木屋边是蔷薇花架,旁边一株桃树,落英缤纷。爷爷在那里架了秋千,粗绿的麻绳,筑木屋剩下来的板。秋千下是个沙坑,掉下来也不疼的。
那时,喜欢穿着蓬蓬裙,在秋千上荡啊荡啊,风吹过来,蓬蓬裙窸窣作响,隔离周遭人群。偶尔没抓稳,掉下来,被母亲满院子追着跑。
6
家门前是一条河,芦苇青青。
河边停着老旧的木舟,里面堆满了灰尘,从未有人动过。河边有螃蟹,青螺,水芹菜,篓蒿。再近处是柿子树,青菜田,一条小径,沿着坡慢慢向上走,就是我家。
左边是兔子窝,右边是秋千,后面是荠麦,上面是蔚蓝的天空。里面,是一个清矍的老人,一个勤劳的妇人,一个帅气的青年,一个美丽的女子,还有一个经常被以上四个人满院追的小女孩。
那时候,奶奶经常扯着嗓子喊:吃饭了。
半分钟后,方圆一里之内,田埂上出现一个灰头土脸的、飞奔的短跑小冠军。
7
再后来,家里拆迁了。前几日故地走过,面目全非,车水马龙。
那条河,早已半干涸,没了旧船,只丁点芦苇,有妇人背个竹篓,一点点割下来,准备给家里人裹粽子。
端午节要来了。
拆迁时,房内许多带不走的旧物,木箱、衣柜、旧衣物、还有许多杂物。对了,许多陶瓷花瓶,玻璃器皿。
我问爷爷:都不要了么?
他说:嗯,都不要了。该舍则舍。
那日,我一人站在房中,不知为何,将那些陶瓷玻璃聚到一处,而后一件,一件,背对着屋子,一一向后扔去。满地狼藉。
院中回荡着破碎的声响。
阳光很好,往日的院子,花木早已被埋入废墟。
想起爷爷常画的竹子,他不爱题诗,却爱在留白处写:两袖清风。
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许多年后,隔着火葬场的巨大玻璃窗,我闻到了水墨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的气味。那一刻,朦胧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8
如今,那个满院子逃命的小姑娘已经二十四岁。
没有了兔子、秋千、小河、旧船、柿子树、桃树、蔷薇花架、蓬蓬裙、爷爷、奶奶。
但是她有了一双可以容纳山水万物的眼睛。有了自由的心,就算眼前一片荒芜,隔着三山五岳,也可以看到阡陌纵横,十里桃花。
这是岁月的惠泽,万物生长,安之若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