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洪荒】第四十四章 梵境十年

“薿薿……”

“诶,娘娘。有什么需要奴婢为娘娘做的?”

望着魂不守舍的主子,白衣裳的侍女忧心忡忡。凤九已经这样好几日了,不吃也不喝,只呆呆地坐在衔阳宫的书房里。即便半夜被她劝回去就寝,也时常睡不了多久就被噩梦惊扰。

“东华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已是她问的第七遍了。

“娘娘,长励说少阳君被父神惩戒,需闭关思过十年。”她替她披了件斗篷,“更深露重,又是冬日。娘娘还是早些歇息吧!若是病了,少阳君该要心疼娘娘了。”

“他们都不告诉我东华在哪里……”

凤九双目空荡荡的,嘴里说的话也是喃喃碎碎。年轻的宫娥搀扶她起来,领着她往中庭寝殿去。

“少阳君不让娘娘知道,定是怕娘娘伤心。听长励说,少阳君挨完三道雷罚后是自己走出神霄玉府的,看上去一点儿事情都没有。娘娘也莫太过担忧。虽是被父神惩戒思过十年,可长励说父神此举也是为了能让少阳君潜心闭关疗伤。这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娘娘万不得日日这般伤心,待到少阳君回来了,娘娘还要作新娘子呢!”

她扶着她走过了白色卵石铺就的长长幽径。越往中庭去,紫色的佛铃花开得越是繁茂。幽幽夜色,无风微凉。佛铃花拢着淡淡的月光,静谧无声。凤九望着眼前的景色,沉了许久。云彩纱长长的摆尾扫着脚边的卵石,带起了几片阎浮提树叶。她终是开了口,声音轻不可闻,似是在自言自语。

“东华在受苦,而我却在这衔阳宫里头过好日子……”

将她肩头的斗篷往上提了提,薿薿安慰她,

“娘娘现在这般愁苦,怎能算是在过好日子。”

“我总是在连累他……”

“想想日后的快活日子,娘娘该宽心些。”

凤九垂目沉思,按照年份来推算,待东华回来,没几年便就要爆发四海八荒的战乱。这十年,东华能恢复多少,无人能知。那场妖族之乱他究竟耗损了多少,亦无人知晓。留给他们的时间其实并不多。自入了这幻梦境,东华便就一直唤她凤九。而临别时,他却唤了她一声九儿。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他说一切待他们成亲后再说,那他是否已经知道了她要说什么?这几日,凤九一直在琢磨,却始终下不得定论。姥姥说帝君的神识并未能跟着她入这个幻梦境,那么照理说帝君该是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却又为何好似知道些什么。凤九闭了眼睛揉了揉前关,脚下的步子也顿了一顿。

“娘娘,是不是头疼?奴婢去寻药君来给娘娘瞧一瞧。”

摇了摇头,凤九拦住了她,“薿薿,我想睡一会儿。”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欣喜万分,“好!薿薿这就扶娘娘去歇息!”

“这几日你一直守着我,也该是累了。回去歇歇吧,我没事。”

薿薿继续搀着她往寝殿去,“娘娘说的哪里的话,奴婢伺候娘娘是应该的。奴婢不觉得累!”

“怎会不累!”凤九握了握她的手,“眼睛里头这么多血丝,叫我心疼。去歇息吧!”

凤九这么一说,薿薿很受感动,遂更坚定地摇了摇头,“奴婢不累,奴婢是娘娘的贴身侍女,该是要侍奉在主子左右的。”

见了她这样坚决,凤九也不再说什么,入了寝殿便躺在了床榻上。屋内燃着白檀安眠香,那是东华喜欢的。玉枕云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属于东华的味道,是凤九熟悉的。她把头埋了进去,用力地嗅了嗅,想要抓住那一丝即将溜走的温存。泪水瞬间便打湿了被褥,凤九背对着薿薿,不敢转身。她知道自己这些时日很没出息,可她想念东华,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他究竟在哪里思过?身上的伤究竟怎么样了?那三道雷罚有没有伤着元神?心揪得生疼,手下的云被也被揪出了个死结。凤九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眼下的局面她束手无策。就如同她刚知晓天劫之事的时候一样,无路可退,无路可逃。

第二日晨起,凤九便就换上了一席素雅的白衣。望了望趴在床榻边熟睡的侍女,凤九勾了勾嘴角。一张信纸落在榻上,她转身便出了寝殿。这十年,她不想在衔阳宫度过,这会让她发疯。她也不想回水沼泽,那里有太多关于东华的回忆。凤九亦不能回孚觅仙山,因姥姥同她说过,她的法术有限,不能时时刻刻待在这幻梦境里。独自走在九重天上,凤九觉着有些沉重亦有些孤寂。虽还想去三生石那处望一望东华的名字,可她委实不能再在这九重天上逗留。她径直往南天门走,腾了朵云便朝着梵境去。若这幻梦境里头已无她的容身之处,那么去往那极乐之地总是可以的吧!遂又忆起小时候得罪佛陀爷爷,被爹爹请出大棒狠抽了一顿的往事。凤九告诫自己,此行一定要注意言行才是!

还未行至梵境,身后便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来的便是那两个时辰前她离开时还睡得死死的侍女薿薿,凤九叹了口气,收了步子等她。只见她眼眶红红的,分明是哭过一场。此时还有些忍不住地抽抽搭搭,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叫你别跟来,你还是来了。怎这么不听话!”

薿薿吸了吸鼻子,“少阳君叫娘娘待在衔阳宫,娘娘不也跑了出来!”

凤九顿了顿,遂觉得这丫头的那张嘴还挺出息。

“我去梵境住些日子,你不需要跟来!”

“奴婢是娘娘的贴身侍女,娘娘在哪处,奴婢就在哪处。否则待到少阳君回来,还不得把薿薿丢到下界去!”

凤九望天,这丫头动不动就抓住她的软肋装可怜博同情,还真是按着她的死穴,叫她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罢了,你愿意跟就跟着罢!”

凤九回了身,自顾自地继续朝梵境去。薿薿跟在她身后,身上背着个布包,手里还提着个大袋。娇小的身子有些踉跄,亦有些手忙脚乱。

渐渐地,远方传来了朗朗颂声。万丈霞云后头,圣光若隐若现,庄重肃穆。凤九放慢了脚步,烦躁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凭着薿薿带来的少阳君令牌,凤九才得以入了梵境。遂觉得带着这丫头也挺好,虽然有些不自由,但好歹也能帮衬着点。先前还想着寻个合适的契机打发她回去的凤九收了心思。她拜了佛陀尊者,在征得同意后住进了西边群山中最偏僻的一处厢房。薿薿替她收拾了一番,遂从包裹里头搬出了好些个佛经。

“娘娘来梵境定是要潜心修行。听闻这处的佛经管理森严,不得随意取还。是以奴婢给您从衔阳宫里带了些来,等娘娘看完这一波,奴婢再遣人来换。”

凤九望着堆了一书桌的经卷,有些怵。水沼泽这么多学科里头,除了天书一般的理算学,就数佛理她修得最差。这些经卷若要通读下来,怕是这十年还不够她花。若是东华在身边,她也好寻他讨教讨教。如今要她独自习完这些佛典,简直比历劫还痛苦。复又望了望立在一旁的薿薿,凤九一阵惆怅。遂又觉得带她来也不是桩好事,凭空添了这么些堵,委实糟心得很!幸好此处是梵境,虽然挺糟心,但还是能让她静下心来。想着兴许这十年的刻苦钻研过后,她在这佛理上也能有一番造诣,免得日后东华不说白话故作学问捉弄她时,她一句都听不明白。

这样糟心又安宁的日子一过便是八年有余。凤九算了算日子,离东华解禁仅剩了不到两年。这八年,她几乎没有迈出过这座山的地界。薿薿一直伺候着她,在生活和物质上尽力照顾得她妥帖。初抵梵境那一日带来的经卷已是阅得差不多,凤九也觉得自己通透了些。薿薿问她需否遣仙官再送些经卷来,凤九摇了摇头。

“看过的再看一遍便是,兴许还能悟出些先前没悟得的道理来。”

薿薿点了点头,很是赞同。遂又想起了桩事情,赶紧同凤九说,以免一会儿又给忘记。

“明日恰逢百年一次的芙蕖盛宴,佛陀邀众神前来观赏,届时也会一同论佛理。娘娘虽还未过门,却已是少阳君的夫人,衔阳宫唯一的娘娘。往昔少阳君都出席,这次少阳君定是来不了,而娘娘又恰巧在梵境。即便不去参与众神论佛理,到那处赏赏芙渠散散心也好。权且当是修养身心,娘娘意下如何?”

凤九犹豫了一下。虽然以往她挺爱热闹,可自从承了东荒的君位后,她便就习惯了清冷的日子。来这芙蕖盛宴的必定是有头有脸的神仙,想来也是热闹非凡。她来这梵境本就是想借这佛门清修之地好落得个清静,也好沉淀一下思绪为以后的事情做准备。这种应酬之事,她委实没什么兴趣去掺和。可方才薿薿也说了,往昔东华都会去。作为他的女人,凤九觉得自己似乎也有理由需得去这么一趟。虽然即便她不去,众神也不会说什么,即便当真说了什么也不会对后世造成影响。可凤九觉得自己还是有义务得代表东华露一下脸。

“薿薿,去这种场合,需要准备些什么?”

小姑娘见她这是要应了的意思,有些兴奋,“不用准备什么的,娘娘!从前少阳君去的时候也没听长励说起过会准备什么物品敬献给佛陀。”

凤九点了点头,看着她微微勾了嘴角,“你在这处陪了我这么多年,定是乏了,也是该带你出去走走!”

“娘娘!”薿薿红了脸。

“也是难为你……”凤九故作惆怅,“罢了,便依了你罢!”

薿薿欢天喜地地便跑出去给她准备膳食。凤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遂想起了当年在太晨宫侍奉帝君的往事。那时,她也是这般天真烂漫地围着帝君转,只想好好照顾他,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那时,帝君是不是也会望着她的背影,独自伤神惆怅三生石的事情?若那时她胆小些,也不会跟着帝君后面跑,便就不会将他拽入这十丈红尘。那么,如今他也不至于受到牵连。勾了嘴角,凤九释然。东华定不是这么想的,他才不会后悔爱上她。他遇到事情,向来都是想办法去解决,从不会逃避。在梵境的这些年,凤九悟出了许多道理,也开始从不同角度去看待问题。从前困扰她的一些事情,也都逐一看了开。

“梵境……果真是个好地方啊……”

凤九望了望屋梁,不禁感慨了一声。

第二日,卯日星君还未出来当班,凤九便出门了。虽然她向来贪睡,但在梵境这些年却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这自然得归功于此地的荒凉和那堆成小山的经卷。呼吸着微凉的空气,凤九感受着内心的平静。薿薿跟在她身后,两人腾了朵小云便往圣光中心的芙蕖碧池而去。原以为这芙蕖盛典会和九重天上的千花盛宴一样热闹,待她到了那处才发现却是一派宁静祥和。她在史籍画像中见过的各路神仙如今都聚集在这处,叫凤九很是惊叹。遂又一阵唏嘘,九重天上的画师水准也没那么差,怎就只有东华被画得同他本人一点都不像呢!琢磨一番,凤九觉得兴许是东华那张嘴得罪了画师,是以才被画得这么老气又难看。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凤九替他觉得可惜,真是白糟蹋了东华那张好看的脸!

“娘娘笑了呢!是想到少阳君了吗?”

凤九带着浅浅的笑睨了她一眼,没有搭话。

“娘娘不必害羞。少阳君是娘娘的夫君,娘娘想到自己的夫君笑出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嗯。只要不是想到别人家的夫君笑出声都算正常!”

薿薿爽朗的笑声荡在莲池边,让凤九的心情都跟着愉悦起来。这个贴身侍女虽是长励临时挑的,却很得她的心。若没有她在身边,这些年梵境的生活定是没有那么安逸,也要少了很多乐趣。只不过现在委实不是开怀大笑的适当场合,于是凤九轻咳了一声,便就叫薿薿低头收了笑。

“佛门净地,怎可放肆喧闹。”

“奴婢知错了。”

凤九装模作样地教育了她一句,薿薿也心领神会地配合着演了一幕。先前被笑声吸引注意而望向她们这处的神仙都舒了眉头,亦有赞许地点了点头的,遂都收回了目光。不再成为众人焦点的凤九长出了一口气,她可不想被哪位老神仙逮住来同她探讨佛理。她又不是东华,怎能论得过这群老神仙!她本就不想引人注意,遂刻意往人少的地方走。沿着白玉雕成的围栏漫步,她望着盛开的芙蕖,不禁想到了成玉。也不知这些年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与三殿吵架。成玉若是知道她在历劫,定要一个人对着瑶池偷偷哭鼻子。她这个神仙不过是张刀子嘴快些罢了,心还是软得似一汪泉水一般。不禁叹了一声,凤九朝着更僻静的地方挪步子。薿薿跟在身后,也没有插话。她晓得凤九在想心事,这些年跟在她身边也叫薿薿将她的性子摸了个八九。她家娘娘在想心事时,经常唉声叹气,有时还会掉眼泪。每每这个时候,薿薿便就安静地守在她身边,待她平复心情。想着只要少阳君回来,兴许她便不会再伤心了。

想着心事,凤九便就没有注意方向。她一路沿着莲池走,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待她回过神来时,眼前的景色已是变得叫她认不出来。

“这是哪里?”

凤九有些纳闷,遂看向了身后的侍女。薿薿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摇了摇头。

“你该拦着我才是!”

“奴婢以为娘娘是刻意要避开众神,却不知娘娘也不认路……”

凤九瞪了她一眼,便叫薿薿缩了脖子闭了嘴。不远处有一座八角石塔,虽然周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不及九重天那般风光秀丽,但这座宝塔依旧很是宏伟壮观,叫人敬意横生。凤九觉得这么个气派的塔内定会有僧人看守,也便就能寻他问个路。那个死气沉沉的芙蕖盛典她并不打算回去,也恐被人逮去论佛理丢了东华的脸。既然眼下已是行到了这处,便将错就错问个方向也好打道回府歇歇腿。于是凤九便直直朝着石塔而去。行至塔下,她抬头望了望匾额,豁然开朗。这处是藏经阁,难怪如此气势恢宏庄严肃穆。据史册记载,所有的珍藏版佛典都存放于此,其中不乏许多是由东华帝君校对过的。想到这处,凤九突然便起了些伤感。她已经有八年多没有见着东华了……不觉便抬了手覆上了塔门,掌下却突然溢出金光。凤九吓地缩了手退了一步,却见门上隐隐浮了两个字。这两个字,叫凤九瞬间崩了泪。

“娘娘……”

薿薿上前去扶她,便也就见到了那两个字——九儿

脖颈处挂着的长命锁同样溢着金色的光泽,凤九捧着她,像捧着宝贝似的。她已是泣不成声,只得抬手使了仙术,在那两个字的下头添了两个字——东华

塔门上的字迹闪烁了几下,遂消散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凤九立在塔下许久,也哭了许久。今日,她终于知道了东华在哪里,原来他就在梵境,离她这么近!

“娘娘,身子要紧。”

薿薿见她哭得伤心,只得劝她保重身体。凤九望着那扇门,却一直等不到东华给她的下一条信息。于是她又用仙术在上头留了一句话——我很好,你安心!

抬手抹了抹眼泪,凤九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遂回了身子,

“薿薿,我们走吧。”

小姑娘赶紧去搀她,却又有些不甘心地回了回头,便见了那句话下头又浮了一行淡淡的字——我也很好。

“娘娘!”薿薿赶紧拽了她的衣袖。

凤九回过头,望着那四个字喜极而泣,却也没有作更多的停留。东华在闭关思过,她委实不好去打扰他。还有什么能比知道他在这处且安好还重要的呢!五百年都已经等了,八年又算得了什么!还有不足两年他们便能相聚,她能等!哪怕是一个洪荒,她也能等。她会同他一起面对任何事情。但就如同东华说的,一切得待他们成亲之后。如果这便是东华想要的,她就再成全他一次,也再成全自己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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