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想起一个人。
那时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说来我和他还有那么一层亲戚关系,我应该叫他表叔的,但是此人素来不拘小节,不大注重辈份啊礼数什么的,因此也不会在意别人怎么叫他,叫他表叔也行,叫老刘也行,不客气点叫他刘捣鬼呢,他也是乐呵呵地应着。相对而言,在庄里,好像叫他刘捣鬼的更多,以至于有很多人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好多年了,不知他真姓名者大有人在。
此人确实很能捣鬼。比如他会趁你不注意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抽调你屁股下的板凳,然后一本正经地和身边人搭话,不闪你个趔趄才怪呢;会在你跟他聊得正欢时,长吸一口旱烟,再浓浓地吐出来,你不高兴了,可他却悠悠地闭着眼睛,陶醉在自己所制造的烟雾气氛中;他还会像算卦先生一样伸出一只手在空中左右来去摇晃,然后快速收回,眯着眼睛酝酿一会儿,接着便会郑重地宣布:某年是灾年,不应种啥;或某家会发生什么;某天会有贵人要来;亦或今天燕子低飞,长蛇过道,蚂蚁搬家,下午定有雨之类的话。其实,大多数是不准的,但一看他那一脸的正经和严肃,你还不得不在心里犯一下嘀咕:咦,会不会是真的?他还会在大家都很安静的时候,美美地放一个屁,然后若无其实地将目光投向头顶的那片晴空,若有谁不满意,提出意见,他便马上摆出他的那套理论:“屁,乃腹中之气,岂有不放之理,放者舒也,闻者卑也!”也不知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或者从谁那里觅得的,被他这么一说,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唉,爱咋咋地,谁叫他是刘捣鬼呢。
可是你说跟别人开开玩笑,捣捣鬼还说得过去,不,他跟自己的亲生女儿有时也来这么一套!有一天正是麦子成熟的时候,表婶天一亮就去拔麦,走的时候见他还睡,没有叫,想着他睡一会儿就去了,谁知中午回去,不但冰锅冷灶的饭没有做,竟还呼声连天睡得正香。表婶气不打一处来,又哭又骂和他打闹了一下午,晚上他一个人在路上走,越想越气怅,自己都为这个家操了半辈子心了,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安稳,不行,得找个什么机会回击一下。他当下就想了一个主意,说做就做,第二天早上便急火火地步行几十里路去女儿家,见了女儿,他先是不说,只是不停地长叹气,女儿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停地问:
“爸,出啥事了,咋光叹气呢!”
“唉,说啥呢。”
“到底有啥事,你就说么”
“那我就说了…”他还是没有说,犹豫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巧儿啊,你妈这几天也不知道咋了,不吃不喝好些日子了,人也瘦得脱了形,我看着日子不多了,抽个空看看去吧,你妈总是不放心你……”说完,父女俩相对无言,好不凄凉!
送走他,女儿哭声拉了整整两天,安顿好家里,第三天便去看老妈。谁知刚踏进大门,就看见院子里的麦垛码得整整齐齐,母亲正忙着在厨房里切菜呢,一看见她来了,很是高兴。又看看一旁帮忙生火的父亲,她这时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赌气得饭都没吃,就回家了。 之后这件事就在村里传开了,人们还给他起了个诨号一一刘捣鬼。此号经久耐用,后来连外庄人都这么叫开了。
他家光阴好,村子里就数他家房子最大。四五十岁左右,身体也很好,经常穿一身粗布黑衣服,虽平常不怎么怒发冲冠,但却也长着一头茂密却又似与人不共戴天而直指云霄的乱发。他有一个爱好,他有一个特点,就是从不把鞋穿起来,经常踏着布鞋的后帮,将脚后跟露在外面,大冬天也一样。因此,脚后跟总是黑的,还结了厚厚一层甲,一年到头,要穿破很多双布鞋,所以表婶给他做鞋时,从不做后帮,像一个简洁的拖鞋,他就这样跻着。有时他夜里来我家,人还没到,声音便早早传来了,“沙沙沙……”母亲便说:“去,下去给你表叔开门去!”这时,他总会笑嘻嘻地走进来,然后顺手抱起旁边的弟弟,用满腮的胡子往弟弟脸上蹭,直到疼得弟弟哇哇直喊娘,才肯罢休。聊一会儿,便跻着拖布鞋走了,空荡荡的院子里随之扯出一串又一串声音,“沙沙,沙沙……”
刘家表叔爱热闹,喜欢说各种各样的笑话,怪话,粗话,还爱给别人起绰号,庄里的大人娃娃没有一个落下的。尤其爱和娃娃耍,那时候我们小,经常围着他讨吃的,缠不过时,他会端出来一些好吃的分给我们。但这种情况是很少有的,多时他会像老鹰捉小鸡一样逮住我们,从衣领上一提,悬在半空中,一圈一圈不停地转,转累了就揪住我们的耳朵,手在空中比划着,作刀割状。听到院子里娃娃们的哭声,刘家表婶便从屋子里出来骂他:“你个老东西,没一点正经的!”他只是笑笑,照提不误。
他家的那个大上房,炕是通炕,冬天总是煨的很热,一到下雪的时候,庄里的大多数人就聚到他们家,我们这些孩子也经常去他家凑热闹,去看秦腔,像《周仁回府》、《杨门女将》、《苏武牧羊》、《狸猫换太子》、《赵五娘吃糠》等。尤其是《窦娥冤》,什么血溅三尺白练,六月飞雪,那些经典的场面至今仍记忆犹新。
更多的时候他们就坐在一起,围成好几个圈。玩牌、打麻将、摸牛九、打百分、争上游、赶毛驴,总之能想起来的活动都在这里摆开了场子。屋子里总是烟雾缭绕,臭气熏天,吵吵嚷嚷的。女人伙里,有改巧巧的,有纳布鞋的,大多数东家长西家短地聊一些家务事。这时我们总会目不转睛的盯着大人们手中的牌,有时候屋子里的笑声如波浪般一潮盖过一潮,我们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也附和着他们哈哈大笑。地上总是撒满了烟头,多为卷纸烟。有的还没吸完,一些小男孩忍不住了,做贼似地从地上拾起一只,也学着大人的样子,用食指和中指将烟头夹在中间,重重地吸上一口,再美美地吐出来,呛得泪花在眼睛里打转呢,还不过瘾,盯着大人手中的烟,以伺机而动。若有人问:
“香不香?”
“香!”
再问:“还抽不抽了?”
“抽”!
绝对回答的干干脆脆。这时刘家表叔正在打牌呢,猛得右眼一斜,瞄到地上活动着一群小不点,便随之拉起一个孩子夹到腿里,教他怎么打牌,高一声低一声地吼着,震得人耳朵疼。那孩子也不是好惹的,忽地眼睛一亮,看到了他的黑脚后跟,便偷偷地给下面的伙伴使了个眼色,让他递了一根未灭的烟头,二话不说照准他的脚后跟就扎了下去。由于长时间脚后跟在外,结的丁甲又厚,连着烧了好几个烟头都没反应,就捂着嘴边笑边烧,等到他反应过来了,已经烧得很深了,还冒着气,疼得他抱住脚后跟满炕打滚。在场的人无不哈哈大笑,女人们实在笑得憋不住了,就跑到外面继续笑。这个故事被庄里人传了很久,以后人们见到他就会指着他的脚后跟问:“还疼不疼?”接着又是一阵大笑。
几年后,我上初中了,离开了家乡,从此没再回去过。之后,父母忙着搬家,盖房子,无暇照顾妹妹,便将她们留在家乡。那时候,她们可真苦啊,不是饿着,就是渴着,冻着。整天东家出来,西家进去。不仅吃不饱,还跑瘦了。有时实在忍不住了,便将家里的几两黄油蘸着冷干粮吃,亦或盯着同样干瘦的正在下蛋的老母鸡一盯就是几小时,以慰暂时之饥。多亏了有刘家表叔,尽管那时表婶可是村里出了名的“铁公鸡一一毛不拔”,他却常常趁着表婶不在家时,将自家的馍馍或其它吃的东西给妹妹带去,并说一些鼓励的话。还在六一儿童节,特意给妹妹每人几块钱买冰棍什么的。直到现在,妹妹还经常向我提起这些事,“多好的人啊”!眼里尽是感激。
几年后听说他儿子很出息,在外面打工带回来了一个极标致的媳妇,可乐坏了那老两口。又几年,听说他们也搬迁了,住上了砖房,种上了水地。再几年,听说他们与儿媳处得不怎么好,便分开住了,表婶还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走了,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去年暑假,有亲戚出嫁姑娘,席间,我见到了他,他已不是当年的那个他了:背稍有点驼了,两鬓也增添了些许白发,眼神茫然。他看到我,很是亲切,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末了还说:“好多年不见了,这人啊,走的走了,散的散了,越活越孤喽!”,我不忍再多问他最近几年的状况,临走时我千说万说让他来我家做客,他也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可最终他还是没有来。我想这大概是他这几年一个人过惯了,一时还不太适应过于热闹的环境,亦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吧?
我依然想起他,这个闹腾了大半辈子的人,此后将一个人,迎来一次次的日升月落,又一次次打发走。是否会有那么一刻,面对这庞大而不可一世的生活,当他透过玻璃窗观看外面世界的人来人往,想起曾经他也有过一段热闹的人生……
作者:
含章:90后,女,甘肃靖远人,研究生在读,贪恋慢时光,喜读书,偶尔写些评论、散文等发表于各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