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中国当代文学大师、画家,出版多部著作。1927年生于浙江桐乡乌镇东栅。本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笔名木心。
我保持着一些很好的坏习惯。
其实孤独感是一种快感。
凡是伟大的,都是叛逆的。
给我的自由愈多,我用的自由愈少。
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
“无为”是一种为,不是一种无。
艺术的路是走在剃刀边缘,弄不好出血。稍微一个字弄错了,俗了,弄对,雅了。
他爱艺术,艺术不爱他。
生活的最好状态是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
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之处不必找我。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能做的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
万念俱灰也是一种超脱 。
倪瓒的“一出声便俗”他用了一时,我用了一世。
不谦而狂的人,狂不到哪里去;不狂而谦的人,真不知其在谦什么。
眼看一个个有志青年,熟门熟路地堕落了,许多“个人”加起来,便是“时代”。
做生活的导演,不成。次之,做演员。再次之,做观众。
规律背后,有命运在冷笑。
米开朗基罗画稿也不多留,这种吝啬才高贵。
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假如生命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却不合我的志趣,那才尴尬狼狈。
悲观主义是一种态度,一个勇敢的人的态度。
你们可惜看书太少。不但少,遍数也太少。莎剧,我看过五六十遍。为什么呢?年年中秋吃月饼,多少月饼?上礼拜,天天上,《福音书》我读过百多遍。每次读都不一样,到老也不懂透的。有人一看书就卖弄,多看几遍再卖弄吧……多看几遍就不卖弄了。
我之为我,只在异人处。
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
以印象表呈主见。
艺术比百岁兰更长寿,开花开到世界末日。
十足的艺术已打不动人。我用的是七分技艺术,三分魔术。
最符平常心的,是个人主义,超人是个人主义的升华拔萃。然而超人哲学只宜放在心里,闷声不响,超过那些庸人恶人。
我乐意得“斯汤达综合症”,不过是要轻度的。
对一切要抱着豁达大度,对世界万物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都有兴趣,但别迷恋。
我曾见过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智者,乃是对一切都发生讶异而不大惊小怪的人。
凡永恒伟大的爱,都要绝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会重获爱,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
找好书看,就是找一个制高点。
有时,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渊明。
另一些人,扮演你入我梦中,哪有你,你这样好。哪有你这样你。
傲慢是天然的,谦逊只在人工。
幸福就是心安理得地爱艺术。
艺术是无对象的慈悲。
各有各自音,各有各自知音。
如果米开朗基罗在雕大卫时,知道三天以后这件作品将被炸毁,他一定歇手饮酒去了。 “永恒”的观念,迷惑着艺术家。
渐老 渐如枯晴空下 枝桠纤繁成星 后面蓝天 其实就是死 晴着 蓝着 枯枝才清晰 远望迷迷蒙蒙 灰而起紫晕 一棵 冬之树 别的树上有鸟巢 黄丝带 断线风筝 我 没有 ——木心 《旷野一棵树》
人们的错,都错在想以一种学说去解释去控制所有的东西。
借我一个暮年,借我碎片,借我瞻前与顾后,借我执拗如少年。借我后天长成的先天,借我变如不曾改变。借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借我可预知的脸。借我悲怆的磊落,借我温软的鲁莽和玩笑的庄严。借我最初与最终的不敢,借我不言而喻的不见。借我一场秋啊,可你说这已是冬天。——《借我》
生在任何时代,我都是痛苦的,所以不要怪时代,也不要怪我。
才能、心肠、头脑,缺一不可。三者难平均也好,也就此滋生风格。
我自得恶果,所以不必悲伤;我不抱希望,所以不绝望,我自寻路,一个人走,所以不反激。我也有脾气要发,但说说俏皮话。
有口蜜腹剑者,但也有口剑腹蜜者。
轻浮,随遇而爱,谓之滥情。多方向,无主次地泛恋,谓之滥情。言过其实,炫耀伎俩,谓之滥情。没条件的痴心忠于某一人,亦谓之滥情。
主义总是一种偏见,甚至是强词夺理,终归是自我扩张,排斥异己。
古典主义,是后人说的。 浪漫主义,是自己说的。 唯美主义,其实是一种隐私,叫出来就失态,唯美主义伤在不懂得美。 象征主义,也不必明言,否则成了谜底在前谜面在后。 现实主义,笨嘴说俏皮话,皮而不俏。 意象主义,太大,意象算啥主义,是意象派吧。 超现实主义,这样地能超,超掉“主义”行不行呢。
事物的细节是规律性的,事物的整体是命运性的。
对生命,对人类,过分的悲观,过分的乐观,都是不诚实的。看轻世界荒谬,是一个智者的基本水准。看清了,不是感到恶心,而是会心一笑。
论命运
神 人 皆受命运支配
古希腊知之 予亦知之
半个世纪以来
我急 命运不急 这是命运的脾气
而今,眼看命运急了 我不急
这是我的脾气
深夜闲谈,托尔斯泰欲言又止:“我们到陌生城市,还不是凭几个建筑物的尖顶来识别的么,日后离开了,记得起的也就只几个尖顶。”
地图是平的,历史是长的,艺术是尖的。
文字的简练来自内心的真诚。我十二万分的爱你,就不如我爱你。
艺术的神圣也许就在于容得下种种曲解误解。
“雅”是个限度,稍逾度,即俗。 这个世界是俗的,然而俗有两类:可耐之俗,不可耐之俗。 逾度的雅,便是不可耐之俗。
一流的情人永远不必殉陨,永远不会失恋,因为"我爱你,与你何涉”。
讲规律,就是乐观主义。讲命运,就是悲观主义。
没有自我的人的自我感觉都特别良好。
人文主义,它的深度,无不抵于悲观主义;悲观主义止步,继而起舞,便是悲剧精神。 毋庸讳言,悲观主义是知识的初极、知识的终极,谁不是凭借甘美的绝望,而过尽其自鉴自适的一生。
岂只是艺术家孤独 艺术品更孤独
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不要讲文学是崇高伟大的,文学可爱。大家课后不要放弃文学。文学是人学。至少,每天要看书。
凡一种信仰,强制性愚民,一定阶段后,民会自愚。
他不属于家,不属于法国,不属于世界,这都不悲哀,悲哀的有:他不属于自己。
政治路、宗教路、哲学路、艺术路……我目睹不断有人出于强烈的上进心而笔直地向下坡走去
善,因是无报偿的,才可爱;恶,因是无恶报的,才可恶。
有的书, 读了便成文盲 。
轻轻判断是一种快乐,隐隐预见是一种快乐。如果不能歆享这两种快乐,知识便是愁苦。然而只宜轻轻,隐隐,逾度就滑于武断流于偏见。
写长篇,要靠强大的人格力量,需要极深厚的功底。鲁迅的诗和哲学底子不够,写不成长篇。
说尼采是哲学家,太简单了。我以为他是:一个艺术家在竭力思想。
我是日本文艺的知音,知音,但不知心——他们没有多大的心。日本对中国文化是一种误解。但这一误解,误解得好。
宗教总是从情理开始,弄到不合情理,逼人弄虚作假。
美就是快乐。
理想主义,是表示耐性较好的意思。
只有机智透顶的人才可望重显憨厚。
明白在情爱的世界里是绝无韬略可施的,为王,为奴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多情可以多到没际涯,无情则有限,无情而已。
具有永恒性、世界性的中国哲学家,恐怕不多,大概一个半到两个。老子一个,庄子半个。
人类前大半部份的历史,是有神论,后来的历史,是有真理论。 我以为有真理,就是有神论。到了说没有真理,人,才真正站起来了。
天堂地狱之虚妄,在于永乐则无所谓乐,永苦则不觉得苦。
我走过的路,不是信仰的路程,沿途所见的是一代代宗教家都背离起始祖意旨,虚伪敷衍,曲解夸大,甚而作恶多端。
命运对我真是一贯仁慈
它的耐心实在太好
用漫长的悲惨安排洪福
还说
你要异乎寻常的美妙
我只好精工细作
个人主义是把每个人都当作诗人来对待。
和光,不同尘。
酒使我陶然,烟使我卓然。
李耳之水,庄周之木,耶稣的百合花,巴斯卡的芦苇,康德的星。皆无逻辑可循却是绝妙的修辞。
我是个想信仰又信仰不了的异端,是个拙劣的、于心不忍的无神论者。
你现代理性看耶稣的话,破洞很多,要不求甚解的去解,不求甚解就是一种解,包涵、圆融地看。
蒙田不事体系,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得我心。
艺术本来也只是一个梦,不过比权势的梦、财富的梦、情欲的梦,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艺术是个最好的梦。
艺术的生命宿命,是叛逆的,怀疑的,异教的,异端的,不现实的,无为的,个人的,不合群的。宗教的宿命,是专制的,顺从的,牺牲个人的,积极地,目的论的,群策群力的,信仰的,其实就是政治。
始终不肯背叛自己的人,即使吃了很多苦头,最终却可以笑着。
智者无非是善于找借口使自身平安消失的那个顽童。
回廊止步自问
而今所剩何愿
曰无
都不必了
我曾是一只做牛做马的闲云野鹤
如欲相见 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
光阴改变着一切 也改变着人的性情
不幸我是例外
能做的事就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
会当身由己,婉转入江湖。
哲学就是这个东西,讲来讲去,怎么讲都可以。
宗教是想在无目的的宇宙中,虚构一目的。
科学知识足够埋葬神学,接下来还要结束哲学。
因为喜欢朴素,所以喜欢华丽。
一个人要从远处回,从高处下,从深处出。
最好的东西总是使人快乐而伤心。魏晋人夜听人吹笛,曰: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