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拉下了帷幕。
公园里竹子、垂柳、月季,在夜的触摸下,都穿上了黑色衣服。就连湖水里跃出一尾鱼,落下时溅起的水花,都是黑色。
阿梅,小杨,还有我,三个中年女人,漫步在公园,我们沿着湖边小径走。
“张君,瘦了四斤。”阿梅说着话,闷头闷脑地走过了旁边那一丛矮竹林。
“那你呢?”小杨问。
“我呀,”她突然停顿住了,好像要在脑袋里,搜索一个合适的字眼,良久良久才接着说,“压力,压得我说不出话了。”她一个字一个字挤出牙缝,一边抬起了右手,在胸前握成了拳头,好像帮着说出来。
一股生活的沉重,随着她的话语,宛如一个锅盖,一下子密不透风地盖了下来。
我没接声。
默默地抬头,看湖水里一座七拐八弯的木桥。
记起五年前,夏天的夜里,阿梅和我,脱下了鞋子,让它当作枕头,并排躺在木桥上。我们听青蛙呱呱叫,听蟋蟀在草丛里一声长一声短地鸣唱,偶尔还从湖里传来鱼打水的声音。
两个热烈女子,叽叽咕咕地谈论着男人,还有爱情,说到激动时,就笑得乱蹬双脚,乱挥手臂,然后就坐起趴在对方身上,笑得直不起身。
惊得湖里的鱼,呼地一下,从这边游向了那边,只留下一片混浊了湖水。
“阿梅,还记得我们的桥吗?”我看着桥在问她。
“哎呀!这就是我们躺着的地方吗?”她宛如睡梦里被叫醒,突然抬头四望,不知身在何处。
“我们,还有那时热情吗?”我好像在问自己,也在问她。
“没有了,生活除了压力,已经再没有其它的了。”她说得很确定。
我走到她身边,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捏了捏她手臂。
她抬起手,抓住了我的一个拇指,我们静静地前行。
我和阿梅同龄,性格不同,一个文静,一个泼辣。可10年来,我们宛如生长在一起的孪生树。
我们感同身受。
我活得像一团火焰,要烧掉身边森林时,她也火苗四起;当我犯忧郁症,她也犯上了;中年,我觉得喘不过气,她已先发声。
走过了湖畔,走上公园的大道,周围亮了起来。散步的人,三两成对,我们汇了进去,走到了另一个湖,我就扯着她们俩,往人少地方走。
经过了一片月季花,开得正好,各种颜色都有。有粉红和白色的糅合,开出一朵层层叠叠的花;有紫色和白色糅合;还有黄色、白色、红墨色……
“好香呀!”小杨走进花丛,捧着一朵白月季,凑近鼻子。
“是呀!真香。”我低下头,抚摸着一朵白色带着粉红花瓣的。
“没有呀,我怎么就闻不到呢?”阿梅有点不信地说。
上个星期,我们一起来,她也说闻不到。起初,我不信,找了一朵新鲜白色的,拉她过来她闻。
据说,白色的花最香。
她靠过去,深呼吸着,一次又一次,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
这个曾经最敏锐的女子,哪怕你的手,仅仅扯过了一片草叶,她路过你,就能嗅到你手上草的味道;你早上吃了一个苹果,中午你们说话,她鼻子两翼动动,就问:“吃过苹果了?”
大家都说:“狗鼻子。”
可现在,将一朵喷香的月季花,放在她鼻尖上,都嗅不到了味道。
“压力太大,会损伤我们感觉的。”我将手搭过去,拥着她走。
前年,她家里建房子。可她手头只有100万,建房子花去了300多万,其余的就靠银行贷款,刷信用卡,拖欠货款,还有向兄弟姐妹借,东拼西凑地弄来了钱。
可建房子,并不顺利,遇到了拆违建的风头上。
为了能建起来,他们买通*关系,花了30多万。
可还是不行。
有两次,拆*违建开着挖机,一次从四楼,一次从六楼,将房子挖去了去了一个大角。
阿梅又花几万块,找人补上去。
今年中旬,终于建好,也装修好了,都以为要熬过去了。
这时,问题又来了。电,申请不过关。
政*府给出的理由是,你的房子,曾经被挖机挖过的,属于违*建,不可以申请电。
当时,阿梅过来找我,坐在我对面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活着总给人欺负。”
她低头抚弄着她那一双,为生活而粗糙了的手,对人世发出了责问。
今年疫情,毁了生意一大半。
现在,又遇上了修地铁,要将店铺围起来,围到2米高的铁皮,店铺成了一口深井。
可银行贷款,还有房子的不确定……压在这一个小女人身上。
我搂着这瘦小的身子,来到了公园外边的马路边上,对面就是招商、万科、财富城……一批高档小区。
灯火下,跳广场舞、鬼步舞、双人舞……中老年人,在热烈地舞动着。
我们身旁,一个50岁左右的大姐,一袭黑色的纱裙,站在路边,优雅地吹着萨克斯。
我抬起头,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
也许,我们年龄还不够大,等我们再老一些,可能就要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