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十月征文,PK对象:睛天海海。
一
“来吧 来吧 相约九八/来吧 来吧 相约一九九八……”在两位天后的歌声里,我班大学同学毕业后第一次聚在了一起。这是毕业五周年的聚会,有一大半人没来,来的人总共才凑了一桌。
组织者向来的人解释,谁谁谁因为工作太忙,谁谁谁因为孩子太小,谁谁谁因为出差在外……我们点头表示理解,毕业这几年,谁的生活不是兵荒马乱的?
就在大家推杯换盏之际,一个同学忽然如同呓语似的,说:“你们知道吗?向洁自杀了!”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根羽毛轻轻飘起,又缓缓落下。而我们在场的人闻之都怔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开什么玩笑!”“这种话不可乱讲的!”……他却又很平静地继续说,“是真的。毕业那年她就死了,死得很凄凉,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
大家一时全都沉默了。我像是遭到雷击一样,完全愣在那里。天后的歌声依旧在耳畔回荡,“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心相约 心相约/相约一年又一年……”
二
一九八九年。大学新生开学第一课。
同学们一一站起来做自我介绍。轮到她时,她一身浅蓝上衣,圆圆脸,齐耳短发,戴一副瓶底厚样的近视眼镜,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我叫向洁,向是向阳的向,洁是洁白的洁,来自青市铝厂……”她的笑容看上去没心没肺的,还有她说话时那轻快响亮的声音,都让人觉得别扭。
“她怎么就跟人不一样呢?”不止是我,班上有不少同学都纳闷,“为啥她还能笑得出来?”在她之前,有好多位同学在做自我介绍时都垂头丧气的,有几个女同学甚至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这届学生受当年的政治风波影响,有不少同学没有进入心仪的大学,大家普遍都存在些许的失落感。而向洁是以全班第二名的成绩考进来的,她的高考分数放到现在可是妥妥的985。
向洁的与众不同无形中拉开了她与同学们的距离。但在辅导员那儿,她的乐观积极随即得到重用,她被任命为班长。
成为辅导员的小助手后,班里无论大小事向洁都跑在前,搬桌椅、拿教具、收作业、为同学们收发信件……除为大家服务外,她还像个“事妈”,看到谁上课讲话、谁说了脏话、谁不讲卫生等等,都要管。这让不少同学在背后叫她“马列老太太!”,还有人骂她,“假正经!”“臭显摆!”……
我因为没有进入心仪的大学,开学以来一直情绪低落,对于向洁这样的人,我自觉地与她保持距离。
入学后的前半个月,我们每天都要面对车轮战式的政治教育。校党委书记、校长、系书记、系主任、马列老师……一个个轮番登台来做政治宣讲报告。
台上的人口若悬河地讲。时间一久,我就坐不住了。那天我正迷瞪,突觉有人在背后捅我,一下、两下、三下,虽不重,却膈应人。我回头一瞧,是向洁,在与我目光对视的瞬间,她冲我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烦人!”我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白她一眼,继续埋起头。也许是她从我口形看出了我在说她,她不屈不挠地又朝我背上戳了两下。这下我毛了,要不是台上还在做报告,我即刻就想甩她一句:“关你屁事!这么臭积极给谁看?!”我板着脸狠狠瞪她两眼,见她还是一副笑眯眯样,像孩童间在顽皮戏闹一样,顿时觉得她更可恶了。在那一刻,我真想伸手朝那亮晃晃的白牙还有那瓶底厚的眼镜给上一击。
女孩子之间一旦看不顺眼,便不再说话。从这之后,我见着向洁就跟见着陌生人一样,把头高高昂起,目不斜视,无论她凑上来如何没话找话,或者朝我挤眉弄眼,我就是不理她。几次三番之后,她也就识趣了。
我俩不住在一个宿舍,除了上课,或者偶尔在食堂打饭碰到,照面的机会倒是不多,这也免去了与她再发生冲突。
三
那时已到学期末,大家都忙着准备期末考试。班上有好多人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去图书馆抢座了。关系好的同学,一般先去个人拿上书包、坐垫去占座,后去的人负责带饭。当然,图书馆里禁止用餐。我们都是跟做贼一样将头埋在桌下狼吞虎咽吃完,或者带出去吃完再进来。大家通常要学到图书馆关门,回到宿舍再点上蜡烛继续学一会儿。
向洁在班上一贯表现积极,临到考试就更加积极刻苦了。她常常不吃晚饭就去图书馆占座了。不过看她有点心不在焉,埋头看会儿书,再抬头四处瞅瞅。她大概在满心期待着她占的座,能等来班上的某位同学,期望她轻轻走到她身边,冲她微微一笑,坐下来,向她道声谢谢,然后拿出点吃的,让她填充下咕噜咕噜直响的胃。每天,她巴巴地看着自习室渐渐由稀稀拉拉的几人到黑压压坐满人,她旁边的座位却一直空着。有不认识的同学瞅见空座要过来坐,她都推说有人,但那个座位就那么空着,很扎眼,后来再有人要坐,她也就只好让了。
向洁的失落感不知是不是从那一刻才开始有的?反正之后再也见不到她占座了。她总是夹着书本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回。别人都是成群结伴,一路说说笑笑的,唯有她,默默低着头,踽踽独行在路上。校园的路灯昏黄,她孤单的身影在路灯下被拉成长长的一条线,像是她的伴,一直跟随着她。
向洁的那个座是给与她同一个宿舍的江小鱼占的。
江小鱼家在农村,上大学的钱还是家里四处凑的。考试那些天,江小鱼没像别人那样泡图书馆,她就在宿舍学。向洁跟她说过几次给她占好座让她去的话,她都推辞了。我们猜,经常一个馒头就是一顿饭的江小鱼之所以不去,是不想欠向洁的人情。
那时,我们从图书馆学习回来收拾洗漱一下,就到熄灯时间了。大家各自上床后,再在自己的铺位点上蜡烛看会儿书,也就睡了。
向洁与江小鱼都睡上铺,俩人头对头,蚊帐一拉,各自歇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考试那几天,别人熄了蜡烛后江小鱼却还没熄,她一熬一个通宵,已经连着熬两天了。烛光照亮的不仅是江小鱼自己的那方小天地,连同向洁的也照得透亮。向洁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直起上身让江小鱼熄了,不要影响大家休息。江小鱼还想再看会儿,她基础差,不比班上学习好的同学,尤其是向洁,各科成绩都拔尖。江小鱼瞥了眼向洁没吱声,她拿过一本砖头块一样的厚书,从中间展开,立成三角形,遮挡在蜡烛前。江小鱼以为这样就不影响别人了,但向洁又翻身起来,朝她嘟囔:“你这样没用,万一书倒了,失火了怎么办?快熄了,学习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
此刻,宿舍里的几个人都还没有睡着,下铺的还有侧上铺的同时翻了个身,各自嘀咕了一句,好像都在表达一个意思。向洁感觉得到了鼓励,她是班长,不能坐视不管。她翻下床,噔噔噔走到江小鱼铺前,一把掀开她蚊帐让她立即熄了,可向洁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见蜡烛的火苗噗地舔上了立起的书页,霎时火苗吐着舌头蹿起,扑向了蚊帐一角……正趴在床上看书的江小鱼一激灵慌得打翻了粘在饼干筒盖上的蜡烛,一时间火光四起,蚊帐、床单、江小鱼堆在床上的书本全部着了火……吓傻了的向洁第一反应是脱下身上的衣服往着火处扑打,江小鱼吓懵了,也跟着脱下衣服猛烈扑打……宿舍里的几个姑娘都被这突发状况吓呆了,大家一阵手忙脚乱,拎水杯的,拿饭盒的,端水盆的,提水桶的,一股脑打上水往江小鱼铺上泼去……
火灭了,江小鱼的蚊帐已烧毁大半,铺上的床单、枕头、被子吸饱了水,沿着床边沿往下答答滴着水,蜡烛烧得还剩小半截,在它倾倒的地方,床单和褥子被烧出了个乒乓球大小的洞,几本未烧尽的书裸着焦黄的残页痛苦地呻吟着……整个床上狼籍一片,黑乎乎、湿哒哒、脏兮兮的,江小鱼只穿着个小背心,瑟缩着身,抱着膀子,将头伏在膝盖上嘤嘤地哭个不止。
几个姑娘都累得力竭,坐回自己床上后一个个还惊魂未定。片刻后,睡在下铺的王萍忍不住质问江小鱼:“我们点蜡烛都没事,怎么就单单你……”
江小鱼抬眼抹了把泪,哽咽道:“本来我好好的,还不是班长……”说时她瞄向向洁,眼中透着满腔怨怒。
向洁惊魂未定的心被江小鱼扎得猛缩了一下,她红了眼眶,抖动着嘴唇,“……我错了吗?我就是怕你影响大家休息,才……”
“要不是你不住叨叨,我也不会拿书挡,要不是你非要掀我蚊帐煽起风来,书也不会点燃,更不会烧得四处都是……”江小鱼突然连珠炮般号哭着冲向洁怒吼,“都是你,是你把我害成了这样!”
宿舍里的另外几人本来就对向洁平时管东管西看不惯,这晚的事,不管起因在谁,江小鱼都成了最大的受害者,她们很自然地同情起江小鱼,并与江小鱼站在一条阵线同仇敌忾起来。向洁被彻底孤立了。
四
宿舍闹火灾的事很快被辅导员知道了,向洁被叫去谈话。新学期一开学,同学们就要求改选班长。
不再做班长的向洁没了往日的神采。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常常抿着嘴,眉眼低垂着,即使看人,从她瓶底厚的眼镜片后,看到的也只是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上课,别人都是两人一桌(大学都是自由组合),唯有她,一人一桌,没人愿意跟她坐一起,她就一个人缩到最后一排。没人跟她说话,她也不再主动与别人交流,更不要说再像以前那样去管人了。
不过,为同学分发信件的活儿老师让她继续承担,但看得出,向洁对这件事也没以前上心了。以往她取了信件拿到班上,趁课间休息,会一一念着同学名字分发下去;而现在她常常把信件往讲台上一放,让同学们自己去拿。
有不少同学看不过便取笑她,“撤了个班长连为同学服务都不愿意做了,看来以前的积极都是假积极!”
向洁听到后一言不发。但转天,分发邮件的活儿就换成了别人。
那天,当一名男同学抱着一摞信件走进教室时,班上数双目光齐刷刷投向他。
“咦,怎么换人了?不是只有向洁才有班上信箱钥匙吗,一向积极的向某人哪去了?”有人说着朝教室四处搜寻向洁。
“辅导员让我干我就干了,说是她不想干了。”那位男同学放下信件讷讷回答。
“她那么积极还会不想干?”
“这我就不知道了。”那名男同学说罢,班上有好几人立马围到一起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听说她每天分发信件,可从来没有自己的信。”
“不会吧?她宿舍的人看见她天天写信,也不知是写给谁的?”
“家人?朋友?同学?……”几人一顿乱猜。
在那个写信收信平常得如同吃饭睡觉一样的年代,只写信却收不到回信确实令人匪夷所思。大家猜测着各种原因,突然,有人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狂喜,“我猜出来了!她的信一定是写给男朋友的,却没有等来一封回信……”
我们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男朋友?看不出她这么一个马列老太太也会有男朋友?……”瞬间,所有人都爆发出了哈哈哈的大笑,我们笑得前仰后合,有人捂肚子,有人抹眼泪……就在这时,向洁不知何时站到了我们面前,她铁青着一张脸,双眼瞪得溜圆,眼镜片上闪着寒光,嘴唇紧闭,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怒气。
我们止住了笑声,但眼神中的嘲笑并没有从她身上收走。
“想干什么?”我见她攥起拳头,全身却抖个不停,像被冻结的鱼在冰水中挣扎一样,我没忍住又扑哧笑出了声,“就你这怂样还想打架?……”我话音未落,大家又都跟着笑了起来。
在我们的笑声中,向洁站在原地一步都未挪动,从她的厚眼镜片下,我看见有泪水划过,一道又一道,像一条条小溪洇湿了她的脸颊……她没有去擦拭。一会儿之后,她一声没吭,转身离开了。
五
我和班上的许多同学一样,没过多久就适应了大学生活。那时,校园里正流行王杰、齐秦、刘文正、童安格、谭咏麟等港台明星的歌曲。逢到周末,校园里就会依次在阶梯教室、大礼堂、大食堂举办演唱会。
那阵子,我最热衷的是去听演唱会。挤在乌压压的人群里,看台上的学长们弹着吉他,撕心裂肺地唱《安妮》,看他们深情演绎《驿动的心》,看他们双手击打着节拍唱《南屏晚钟》……在那一刻,我整个人都沉醉在歌声里,更沉醉在校园文化的美好氛围中。如果这时候有人来打扰我,我会觉得很败兴。
可巧那天来找我的不是别人,而是辅导员。辅导员与我妈妈年龄相仿,和善又慈祥。她不知怎么就在人群中找到了我,附在我耳边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然后她拖拽着我的衣袖就把我往外拉。
我很不情愿地跟了出来。辅导员一脸严肃。
“知不知道向洁去哪儿了?”
“我哪知道呀,我又不跟她来往。”
“这就奇怪了,”辅导员望着我,又问了一遍,“你真不知道她去哪了?”
“真不知道。”我有些好奇,心想向洁是不是捅了什么篓子躲起来了,便问:“老师,她怎么了?”
“你没发现她已经连续几天没来上课了吗?”
“没,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谁也不会没事往后看啊……”
辅导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郑重地问:“你们是不是有意孤立向洁?”
“……她,她那个样,也怨不得……”我有些心虚,低垂着眼想继续辩解。
辅导员拦手打断我,“我问过班上同学了,有好几个人都说你跟向洁起过冲突……”
“……我……我没跟她怎么样呀!她不见了,我怎么知道?”我觉得委屈,眼泪都快出来了。
“唉,你们都还是孩子。”辅导员拍拍我,“学校有义务保护好你们每一个人。我们还是赶紧发动班上同学到各处找找看。”
接下来的几天,班上同学在学校四处寻了个遍也没看见向洁影子。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不见的,没有人在意,在问及与她同宿舍的另外几人时,她们才说,向洁大概一周前就不见了。
“为什么不汇报?”辅导员满脸愠色。
她们全都支支吾吾地,“还以为她请假回家了。”
从辅导员口中我们才得知,向洁既没请假,也没回家。她是独生女,自小父母离异,是她妈一手把她带大。向洁从小到大学习成绩一直优异,但敏感自卑,没有朋友。她的志向是去上海的一所名校上大学,却没有如愿。辅导员说这些的时候,我惊得双手捂住嘴巴,难以置信。这么说,我们对向洁错判了,她原本就不是一个积极爱捞表现的人。
六
大约十几天后,向洁回来了。
她烫了头,卷翘的刘海斜斜梳上去,像朵乌云盘在脑门顶上,脑后梳成一个马尾,马尾上扎了条花手绢,像蝴蝶翅膀一样,随着她的走动,翩跹飞舞。除了头上的蝴蝶节,她在颈上也系了一个蝴蝶节,是用丝质小方巾打的,轻盈的丝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正是一个风筝飞满天的季节。班里的男生女生大都还穿着手工织的红红绿绿颜色各异的厚重毛衣,向洁却身着一袭月白色风衣走在校园里,风儿掀动她的衣摆,她脸上绽着笑容,洁白的牙齿微露着,连厚厚的眼镜片也给她平添了一份优雅之气。
大家看她的目光惊异中又带着好奇,这半个月她去哪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让一个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谜底不久就在同学中传开了。原来这半个月向洁去了趟上海,去找她在交大上学的男朋友去了——就是那位她一直给人写信却收不到回信的。详情无从知晓,只听说她去上海后,跑到人学校,追到教室,跟到宿舍,人家就是不愿见她。向洁固执地住进了学校招待所,放话:若不见一面,就不走了。
“那她到底见着了还是没见着?”“不过,看她回来后这意气风发的样子,应该是见着了。”同学们议论纷纷。
“哼,若不是辅导员和系主任去上海领人,她能见着吗?”说话的同学撇着嘴道。
“啊,还有这事?!”当听到是辅导员和系主任把她领回来的,我们都惊掉了下巴。
也难为辅导员了。她四处打听,才从向洁的一个高中同学那儿打听到向洁有一个走得比较近的男同学,现在上海交大上学。于是,与交大校方联系,找到那位男同学,确认向洁果然是去找他了。但那位男同学说了,他和向洁只是普通同学关系,她这么大动干戈地去找他,别人还以为他们是男女朋友呢。他可不想跟她有这层关系, 所以写给他的信他一封没回,更不愿意见她,就是想以此彻底断了她的念头。她要在学校住下去,他也无可奈何。
为了把向洁劝回来,学校去人不知通过什么办法说服那位男同学让他们见了一面,向洁这才高高兴兴地随着辅导员和系主任回来了。这一趟上海之行,对向洁来说意义重大:一是她终于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人;二是高考拉开的差距让她内心一直残存的自卑感得到了一定程度纾解。
听完有关向洁的这些情况,我就像冬天里吃了一个冰镇西瓜,浑身冰冰凉凉的,原来对她的不屑、厌恶,渐渐被另一种情绪替代,同情她,怜悯她,又觉得她怪傻的。
向洁好像还生活在她的幻梦里,她继续给那位身在上海的男同学写信。我猜想她一定在信里讲她每天如何开开心心地学习、生活,她又多么积极地参加学校的各类活动,她要在各方面都表现优秀,以让她感觉自己配得上跟他在一起……
有一阵,校园里兴起了织毛衣。几乎每个女同学都会买来色彩各异的毛线,学着给自己或者家人织件毛衣。那段日子,我们每天一回到宿舍,放下书本即拿起了毛衣针,圈圈线线,一勾一挑,直织得眼睛生疼,手臂酸麻。虽然过程辛苦,但一想到穿毛衣的人穿上毛衣的样子,心里别提多美了。
向洁也加入了织毛衣的队伍,她织的毛衣是蓝灰色的,尺寸也大。我们问她是织给谁的?她红着脸说是给自己的。谁信。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周末,与向洁同宿舍的江小鱼在回学校的路上,遇到一个同样没有带伞的女人。那人的头发已经完全淋湿,贴在脸上。江小鱼仔细一看,才认出是向洁,她面色昏暗,神情低落,手里提着一个袋子,站在离邮局不远的马路口,半天没挪动一步。江小鱼上前,见向洁拎着的袋子袋口敞开,一个粉色的包装盒看着眼熟,猛地她想起来,向洁前段时间去邮局寄毛衣,当时她也正在邮局寄东西,无意中看到,向洁在寄出毛衣的时候,特意将折好的毛衣装进一个粉色包装盒里,还在毛衣上附了一张卡片,上写:“这是我手工织的第一件毛衣,送你,带给你临近入冬的温暖。”——这件向洁织了两个多月的毛衣,看来人家连包装盒都没打开,又原原本本地给退回来了。
向洁就这样站在路口痴痴地发呆,雨丝流过她发梢打在脸上、身上,她整个人都湿透了,但她好像失去了知觉,仍然直直地盯着脚前的某处,像是要从地底下用眼神挖出来什么似的。但那眼神空洞无物,如僵死的鱼一样,她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不哭,不闹,不生气,也不叫骂……看到向洁这个样子,江小鱼不敢跟她说话,正要离开,突然听见自向洁喉咙里发出“嘿嘿嘿”的笑声,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继而她又哈哈哈大笑起来,她脸上带着泪,笑一阵又哭一阵……
“疯了,疯了,向洁疯了!”江小鱼脸吓得煞白,她夺命似的一口气跑回学校,像个疯子一样在宿舍走道里乱喊乱叫……
七
向洁是不是疯了,我们无法确定,但她的确再不是以前那个向洁了。她开始疯狂地织毛衣,休息织,课间织,上课也织……起初,她只在其它课堂上织,后来连专业课上也明目张胆地织起毛衣来。
“这学生我教不了,不想上课可以走,不要影响别人。”
“从没见过这样的学生,太放肆了,竟然如此屡教不改!”
……
好几位带课老师都对向洁摇头叹息。辅导员找她谈话,问她为什么要在课堂上织毛衣?向洁答非所问,像个天真的孩童一样,忽闪着稚气的眼睛笑着说:“我要织很多很多的毛衣……”
“你别犯傻了,你织再多的毛衣人家也不要。”辅导员原本不忍心戳穿真相,但看到向洁如此痴迷不化,她还是将那个男同学当时说的话对向洁讲了。
“我不信!我们约好的,要一起进步,要永远在一起……”向洁说着即叫嚷起来,她将手上织了半截的毛衣死死攥在手里,生怕被人抢走了似的。她瞪大双眼,逡巡不定地从辅导员脸上扫过,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抓住毛衣不管不顾地撕扯起来,毛衣针被她啪啪两下拽开,毛线在她手上胡乱地绞扭着,弯弯曲曲,越拉越长,毛线乱七八糟地堆在她膝上、脚边、地上,像一堆堆扭曲着身子、东倒西歪的乱草……
经此打击,向洁不再织毛衣了,不过,她的状态更令人害怕了,她会在课堂上猛不丁地爆发出呵呵的笑声,也会无缘无故地呜呜大放悲声……
老师和同学们都拿她没办法,有人不希望她再出现在课堂上,劝她回家看病。“我没病!”听到这样的话,向洁就声嘶力竭地喊,“谁说我有病?你才有病呢!”
向洁的情绪时好时坏,有时她也会安安静静地坐在课堂上,有时她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从课堂上消失了。渐渐地,很少有人再去关注她了,更多的人对她唯恐避之不及。
辅导员专门找医生咨询过,说是向洁的病普通医院看不了,要看就是那种专门收治精神病人的医院。精神病!一听到这三个字就让人心生恐惧,它让人立马想到电影里出现过的铁门铁锁铁栅栏,还有一帮疯疯癫癫流着口涎的人……
谁愿意与疯子为伍?大家后来再见到向洁,都躲得远远的,生怕隔着距离都会被她的疯病传染。
那天,我自校园的一个花坛经过,远远看见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女人傻呵呵笑着追着来往的男人,她不住伸手往人家身上拍打,凡经过的男人,不管老少,都像躲避瘟疫一样绕行躲着她,不幸被她拍到的男人嫌恶地使劲掸着衣服,厌恶地朝她吐出两个字“花痴”。
这个穿花裙子的女人正是向洁。我在看到她的瞬间,还以为看错了,她怎么成了这样?头发披散着,花裙子在跑动中飞起张着,羞死人了!我装作不认识她,远远躲着走开。
可我走出去没几步又停下了。她呵呵傻笑的声音,以及她那痴颠追人的样子揪扯着我,我心中隐隐作痛,一股别样的情绪涌上来,堵得我喉头发紧,鼻尖发酸。我怎么忍心看着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这样耻笑?我回身大步跨过去,一把拦住正欲去扑抓男人的向洁。她瞪大双眼,用惊恐的目光看着我,一双手奋力撕扯着想要挣脱。我双手死死箍住她不松手,我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我的心也随之颤抖,我再看她,见她的眼眶里都是泪,泪水蒙在她厚厚的眼镜片后,最后连眼镜也模糊了……
八
毕业前的元旦晚会,班上同学表演了很多才艺,也喝了许多酒。别离的愁绪漾在我们心间,浓得化不开。可能是酒精的缘故,我忘记了好多事,只记得我们争相与带课老师合照,我们还拍了全班大合影。
那个大合影是迄今全班人数最全的一次。在那张合照里,向洁留下了她与全班同学和老师在一起的唯一的一张影像。照片里,全班二十多个同学分成三排,最前面一排的同学或蹲或坐围拥着几位老师,我和向洁都站在最后一排,我站在靠边的位置,她站在中间。在那张照片里,绝大多数同学都抿着嘴,面对即将到来的别离和迷茫的未来,大家都笑不出来。但向洁的嘴却是咧开的,她上扬着脸庞,露出了满口白亮亮的牙齿,她的镜片反光,让人无法看清她的眼睛。但从照片看,她的眼睛没有在看镜头,而是向上看着某处。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都忙着准备毕业论文,忙着找工作,连离校前的毕业照一下子少了包括向洁在内的好几位同学,都没人在意。那时,每个人都自顾不暇,没有人去关心向洁的去向。
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转瞬就过去了五年。一九九八年,大家相约聚一次。也是在这次聚会上,我们才得知向洁毕业的那年就已离世。
没有人知道详情。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的同学也是通过别人才了解到这点情况 。他说,向洁毕业后没找到工作,就待业在家,她的病情愈发严重了。有一次,她不知因为什么事和母亲发生争吵,在她母亲上班后,她就用丝袜在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年,她才二十二岁,一个如花似玉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我们无从知晓她为何要这样做?在那个视精神疾病如洪水猛兽的年代,绝大多数人都很难接受她这样的人,不论走到哪,她都会受到别人的指点、非议、排挤和孤立。
我似乎看到了毕业前夕向洁在元旦合影时向上看着的那双眼睛,她在看什么?我真的有些害怕,感觉冥冥中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我们,你曾经做过的一切,在这个世界上一定会留下痕迹,你怎么也躲不过。我知道,我们已经失去了向洁这位同学,但时间不会倒流,有些东西无法复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失去。
新的生活像是奔涌而来的潮水,很快就会将过去岁月里的人和事冲得越来越远,远得像是春天融化殆尽的积雪,最后没有了一点那晶莹洁白的影子。
九
那次聚会结束不久,我打听到向洁的家,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找到了位于青市铝厂的一栋六层老楼房。我按了门铃,好长时间都没人开门,但我听到了自房间内传来的木鱼声。听邻居阿姨讲,向洁妈妈自女儿离开后就足不出户,终日与木鱼为伴。那连绵不绝的木鱼声一声声敲打在人的心上,清越醇厚,悠远而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