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迁在时光里的乡村风景

      小时候,我家座落在村子的最东面。院子南边是一片桑树地;屋后有一个大竹园,竹园北面一条小河逶迤向西流去;房子东墙脚边的一带菜地里,娘轮番种着菠菜、白菜、蓬蒿、莴苣以及“瘦八斤”,也种豇豆丝瓜和紫紫绿绿的羊眼豆。
      菜地东侧有一条近两米宽的南北向水渠。爹在水渠右边种了楝树、泡桐、椢树,还有一棵比屋顶高的枫杨。枫杨,又叫元宝树。所结的果,一颗颗相缀成串,向下垂吊,果实中间呈椭圆形,两翼微翘,像一只只小元宝,抬头望去,又像一串串翠绿的项链密密麻麻挂在树上,我和小伙伴们常把低处的采下来,挂在耳朵上、辫子上或脖子里玩。
      树与树之间,自然长出一大片白蔷薇,长长的枝条一直挂到渠底,开花时,屋子里也闻得到花香。其间,还有几丛枸杞,三月里,娘常掐了嫩头,焯水后,放点盐和平望辣油凉拌,味道凉滋滋辣咪咪。到秋天,枸杞枝条上结满红红亮亮的果,我们叫它“红东东”,采一把放嘴里嚼一下,满齿微甜的汁浆。
      水渠东侧是一条两米多宽的土路,这条路往北通向哪里,那时的我不太清楚。往南约300米后是公路,沿公路向东走三分钟就到了震泽汽车站,由此往南跨过中心桥,震泽街上就到了。所以,这条路是方圆十里的人去震泽的必经之路。我常常在院子里、菜地里、竹林里或者窗户里,看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他们是我眼里不断变换的风景。有那么几个风景别有意味,让我终生难忘。
      每天最早走过的是一批到斜桥河喝茶的茶客。天还没亮,茶客的说话声或 “阿咳阿咳”的咳嗽声常钻到我的梦里来。等我去上学的时候,他们已茶吃好山海经谈好,三三两两挎着杭州篮走在回家的路上。杭州篮里常常不是榨菜皮猪油渣就是剥皮鱼青鲇鱼,或者什锦菜酱黄瓜。
      吃茶客中有一个特别人物,大家叫他“痴头阿玖”,痴头阿玖是个五六十岁的鳏夫,上海人,他父亲曾是淮海路上的小K,后来阿玖下放到这里来了。他本来是有老婆儿子的,但在饿得只能吃草咽糠的年代,老婆带着儿子走掉了,从此他就半痴半呆。痴头阿玖瘦瘦高高,稀疏花白的头发扎成一个小小的发髻顶在脑后,花白的山羊胡子像一蓬冬天的茅草,茅草上时常还挂着鼻涕或者口水。他常独来独往,脸上永远挂着笑,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究竟在说什么,旁人弄不明白。据说他常常吃人家扔掉的死鸡死鸭死兔子,却从不生病。他上街吃茶没有钱的时候,会跟人借,借了必还。有一次,他走到我家门口跟我娘说:“嫂嫂,阿能借我五角洋钿?”他称所有已婚妇女都是“嫂嫂”。
      我娘拿出五角钱对他说:“阿玖,你有么还给我,呒不么也没关系的。”
      他并不回复,拿着钱自言自语着径自走了。过了半年,他来还钱了。大约二三年之后,不再见他,不知为什么。
      来往的人里,最多的是上街做买卖的,他们把自家地里种的各种蔬菜整齐地码在太湖提篮或箩筐里,然后挑到街上去卖,货重就用粗扁担,货轻就用小扁担。隔壁村的美女爱琴用小扁担挑着货经过的时候,我常会多看几眼,细细软软的小扁担搁在她肩上,随着脚步迈动,扁担两端上下震动,似乎在弹跳,颇有几分柔美,就像演员挑着担在台上做戏。后来爱琴出嫁了,嫁给一个城里户口的独眼龙,从此就没有见过她。
      某个夏天的傍晚,坐在院子里端着饭碗的我,看到一对姐弟向北走去,十来岁的姐姐穿着一件圆领衫,七八岁的弟弟赤膊。等我吃完饭时,看到他们又折回来了,然后拐到我家竹园里玩了。点灯了,姐弟俩还在那里。我娘走过去问他们,才知道他们家住镇上,妈妈一年前生病死了,爸爸是环卫所倒马桶的,几天前到吸血虫治疗点去治病了,家里只剩他俩,他们想去乡下姑妈家,但迷路了。给姐弟俩吃了饭之后,我爹送他们去找他们的姑妈家,回来时月亮已经升到屋顶上空了。
      我的风景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三十多岁的眼镜先生。男的瘦高个,头比正常的略小,脖子细细的,显得喉结特别大,走路时头微仰,后来在文章里读到对金岳霖先生的描写时,那“男眼镜”的样子就在我脑海里浮出来了。女的中等身材,皮肤极白极白,一头齐耳短发,留海处那一绺几近金黄色,长得有点像后来的电影演员赵静。他俩拎同一款黑色的皮革包,样子有点像现在的电脑包,但是比之略小。我本以为这是一对夫妻,但经过一段时间观察,确定不是。他们总是星期天傍晚由南向北走,六天后(星期六)的午后从北往南走,但两人从不同时出现。大约到我读五年级时,这两个人同时不再出现在这条路上了。
      我到隔壁村龙降桥读初中,才发现我的班主任竟是那个“女眼镜”。她姓施,家住震泽,本是知青,在下放地的戴帽子中学教书,前年才调到离家近一点的龙降桥中学任教。从此,她成了我生命天际里的一颗星星。在她的鼓励下,我考取了向往已久的镇上学校读初三。而在读了初三以后,我又发隔壁班的语文老师竟就是那个“男眼镜”。后来了解到他和施老师经历相似,只不过多了一个有趣的传说:他在乡下插秧时,眼镜常会掉在田里,然后他眯着眼睛探着脑袋像摸鱼一样摸他的眼镜。我做了语文老师后,听过他上的《项链》,学识修养和教学艺术让人膜拜。
      ……
      后来,土路便成了水泥路,路面拓宽,我娘的菜地和我爹种的树以及屋后的竹园消失了。南来北往的人大多骑自行车或“托托托”的摩托车。而今,水泥路又变成了双车道的柏油路,道旁种了成行的香樟,自行车和摩托车也很少见,多的是疾驰而过的汽车。
      不过,我们家房子周围越来越整洁了,我爹那二十年没塌的稻草堆终于被卡车拉走了,稻草堆旁臭哄哄的鸡棚鸭棚也拆掉了,廊檐下码得一人多高的硬柴搬进了屋里,还有那几个腌咸菜的甏都扔到了百米外的桑树地里,房子的墙面刷得雪白雪白,屋后的小河筑起了石驳岸,无人机拍的镜头里,四五月间被桑树地包围着的整个村子真是一幅秀美的画。
      可是总好像少了些什么,但我知道时间不可能永远停留在原地,事情也在瞬息万变。谁能料到️上海滩小K的儿子阿玖会下放到乡下最后半痴半呆?谁能料到爱琴嫁的独眼龙后来下了岗?谁能料到环卫工人后来成了事业编?谁又能料到在田里摸眼镜的小知青后来成了语文教育届的大咖?
      唯变,是永远不变的吧。
                    2021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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