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那时候五十多岁,还有一把子力气,他挥动着铁锨在地上铲了两下,扭过头问我:“咱还要这个地方?”我望了望南面的路,说:“要着吧。”这是刚买的宅基地,在城市的边缘上,宅基地处于一个石头洼子旁边,那洼子早已被生活垃圾填满了,上面敷着一层土,前面十几米远是裸露着的水,长在水草。当爹用铁锨铲下去的时候,挖出了一些扇贝的壳,那是我见过最大的扇贝壳。
南面200米远的地方是人民路。那是人民路!代表着胶南最悠久的历史,也是这个城市的名片。虽然此地是人民路的最西段,虽然当时两边还晒着粮食,垛着草,但对于农村人来说,这反而增添了些许亲切感。
爹带来的老少爷们儿们开始动工,他们用镢头和锨挖着地基,这里将建成我的新房,一个与这个城市有关联的新房。之后,爹请了施工队,开始了忙忙碌碌的施工。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奔波着备料。最急眼的是施工中缺料,那时候也没有电话,不像现在缺什么一个电话就送到门上。更急眼的是缺钱,我记得我周六从单位赶过来的时候,他已花得捉襟见肘,我把刚发的800元交到他手里,解了燃眉之急。晚上我们睡在刚合上瓦的屋里,屋里的地面还没有填上土,到处是砌墙落下的刚凝固的水泥和砖头,墙上还架着施工的脚手架。我们用几根木棍和木板拼成床,放上被子,这便成了今夜的归宿。我们将从此在这个小城里有了安身之地。长这么大,我只是自己操持着装修过一次房子,却没有经手建过房子。装修让人觉得对房子倾注了太多的感情和精力,我很难想象爹在建这座房子时,他倾注了多少心血。那时觉得他很久没有刮过胡子了,头发和胡子总是粘着灰尘,鞋子被泥巴和水泥糊满了,早就看不出原色,裤子和上衣也早就成了土灰色。
他说用了近四吨水泥,质量杠杠的。红瓦白墙的房子终于落成了。在空旷的房子里说话都有回音儿。木窗的漆才干了不久,还散发着油漆的香味。堂屋前三四米的地方全部用水泥打上,那里可以放一把摇椅,躺上去晒晒阳光。前面便是菜园,在院子里栽花种菜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喜悦,过程是喜悦,欣赏是喜悦,收获也是喜悦。在这一片修葺整齐的土地上,总觉得抬头的那一片天也属于自己,还有阳光,暖和的风,倾洒的月光,鸣叫的促织,还有落在豆角花上的花蝶,蜜蜂,这都属于我们。
这一片荒凉之地很快就盖满了房子,大家陆陆续续入住,很快形成了新的村落。邻居们基本是农村里来落户的,很快有共同的话题和感受,所以邻里之间也就有了一些走动。
房子的西边是几十亩地的菜园,菜园里有一个水塘,里面长满了草,每到夏季,里面的水渐渐丰盈了起来,它向外延伸的沟沟渠渠也都溢满了水。我有时候出来走走,踏着田埂上的软径,听着脚边的沟渠里青蛙的叫声,或者它们从小径上一下子扎到了水里去。等儿子长起来的时候,我们在这田埂上把风筝放得很高,我们也一起用铁条做成的小网兜在水塘的青荇里捞起田螺,用来犒劳院子里的鸡。
春天的时候,我会在大门两旁埋上几棵秋扁豆。直到秋天的时候,它们已经把大门上面都爬满了,开着一串串白色和紫色的花。西墙边埋上的葫芦种子,葫芦蔓子也早已爬满了墙,有的葫芦已坠到了邻居的家里,邻居用木枝作成了托,把越来越重的葫芦托住。
冬天是住平房最麻烦的日子。入冬前早早地买好了煤,垛在院子里。屋里支上炉子,每年都要到大集上去买新的铁皮烟筒,再买些便于引火的松针和松果。等炉子里的松针燃起,空气里便弥漫着一股奶香,火旺得差不多的时候,放进三四块煤块,此时一定要耐住性子,不要急于揭炉盖子,更不要去戳里面,不多时,煤就引燃了,屋里很快就暖和了起来。越是最冷的天,炉子烧得就越旺,我听到炉火嗡嗡地响起来的时候,心情也随着畅快起来。
最方便的当数生活了。向东穿过几个胡同,来到南北街上,两边全是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店铺,店铺的门口路边上,小贩们摆着地摊儿。他们卖的都是些新鲜的时令蔬菜,还有海鲜,刚捕捞上来的黑头鱼在铺着的油纸上蹦来蹦去。滑溜的鳗鳞鱼在铁盘子里扭来扭去,这些鱼加豆腐在大火上顿一顿,都是美味。
生活在这嘈杂的叫卖声里,反而衬托出祥和与宁静。当拎着食材踏着暮色回家的时候,那淡淡的弥漫开来的炊烟立刻把宁静的气氛从街巷里渲染到了心灵。
十一年的时光,竟这样匆匆而过。2011年村里决定房改。一系列的工作开始了——开会,签字,评估,直至搬迁。
这所房子,好似是每年都添上几笔的画作,如今却要铲平它,毁灭它,是那样的失落和不舍。虽然,它将换来两个楼房,但是新楼却难以寄托那份浓重的感情。这里曾经是儿子咿呀学语的地方,是他学会迈出第一步的地方,也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坐标。
前几天路过社区,顺着宽大笔直的柏油路向北走,一扭头,看见原来住的地方已是高纵的楼房,用目光丈量一下,确认了那个位置,忽然鼻子一酸,眼里盈满了泪水。
大家很快搬走了,房子也很快成了一片片断壁残垣。
后来我一路向东,在老市委租三楼住了四年。在九方文化家园租五楼住了一年。下一步,我以为会迈上七楼,却一下子买到了十四楼。
时至今日,我已经像城里人一样,在高高低低的如同悬崖上凿出的格子里住过了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