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解,每章一读。
文: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知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
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遊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
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以遊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颂论形躯,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麤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
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解:
本章与前面几章气味不投,疑似错简误入。
文章一开始谈到一个道理。世俗中人往往希望众人与自己相同,而不愿意有人比自己突出。这是“出众人”的心理在作怪。但事与愿违,一心想“出众人”的人其实根本没能“出众人”。最好的办法是认识到自己尚有很多不如别人的地方,虚心向众人学习,然后才能以退为进,达到“宁所闻”的状态。不过对于本章而言,“出众人”只是表面,其背后的“为心”更加深刻。引申开来,“为心”指心眼受到蒙蔽,看不清真相,理不清脉络。“欲为人之国者”“揽”(同“览”)利而不见患,随时有丧国的危险。
下文“大物”的称谓很有意味。文本将“人”也归于“物”。我们知道,“大”除了相对“小”外,在道家语言中,还有“道”的含义。《老子》第二十五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有物”不可名号但可“强”名,或“道”,或“大”。域中之“四”(道、天、地、人)也被冠“大”名。文本将人称为“大物”,此处的“大”有道的品格。(以物代人,“物”的深意值得发掘)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之君主即“有大物者”。文本认为,“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非物,故能物物。”君主不能将百姓看作普遍的物;百姓都是独有之物,而不是抽象的外在的物,这样作为物的百姓就能自尽其物性。有人将“物而非物”解释为支配物而不被物役使,将“物物”解释为主宰物。这有违原意。支配、主宰物本就是一种被物役使的状态。
世俗的君主虚有其名,自以为懂得治天下,但根本不懂得天下为何。真正尊贵的人是“独有之人”。“独有之人”也就是“大人”。对于至人和天下百姓的关系,文本不再使用“治”,而用了一个“教”字。此处的“教”不同于儒家的教化。大人无己,与天地为友,“处乎无响,行乎无方”;但真正实现了“教”,无心而有为。有人认为“声之于响”与“处乎无响”相左,但其实后者是本真的描述,前者前面有个“若”字,用以夸示“大人之教”的自然随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