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节过后,天气逐渐回暖,春的气息愈发浓郁,万物复苏,树木纷纷抽枝吐芽,满目绿意盎然,生命的活力在大地上尽情展现。
千百年来,这般景象从未改变。季节的更替,是自然运行的铁律,人们早已习惯,潜移默化中适应、认同并遵循着这一规律,不知不觉间融入其中,与之共同前行。
这片土地始终执着地等待着前来开拓的人们。两个命运不同的主体相互奔赴,造就了绿色生命的蓬勃绽放。我们的祖先从远方长途跋涉而来,一路的奔波让他们疲惫不堪,饱受困乏、饥饿与惊恐的折磨。未知的世界需要勇敢者去探索,他们在漫长的旅途中苦苦寻觅,最终选择在此定居,探寻这片新土地的生存之道,演绎出新的生存法则,并在时光的流转中代代相传,繁衍不息。
听爷爷说,后山桥的人并非土生土长于此。“哪有什么天生就长在这儿的人啊。”爷爷叼着烟嘴,烟头处,如灵动丝线般的白烟袅袅升腾,在眼前盘旋,仿佛穿梭于时光的缝隙,既似飘荡到过去,又似从远古悠悠漂来。爷爷深褐色的脸上爬满皱纹,他歪坐在门口的稻草垛旁,眼神坚定地望向远方。
过去,闹饥荒的年代,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浪潮中,人们如同蒲公英般,顺着人群漫无目的地漂泊,命运如同被风主宰,落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生活,一代又一代地繁衍。后代们大多已不知祖辈从何迁徙而来,他们早已将此地视作自己的家乡。
我不禁问道:“逃荒的时候为什么不往南方去呢?江南地区经济发达,商贾繁茂,历来是中国经济的璀璨明珠,文化的风雅渊薮,迁徙到那里不是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吗?比起北方,那可强多了呀。”
爷爷缓缓说道:“人们因饥荒背井离乡去逃荒,吃饱饭是所有逃荒者唯一的目的和动力。他们没往南方去,是因为在他们眼中,土地才是生存的根本。只要有土地,就能种出粮食,就有饭吃。南方人多地少,而北方地广人稀,逃到北方可以开荒种地,可逃往南方,依旧可能面临饥荒。”
每一寸土地都有其独特的生命之道。南方地区水系纵横,自古以来商业发达,以贸易为主。而逃荒者大多是贫穷的农民,除了种地,别无所长。他们既没有经商的头脑,也不懂行船的技巧。所以,他们只能凭借浑身的力气,在北方的土地上顶着烈日辛勤耕作,让每一寸土地孕育出绿色的生命,养活一代又一代的人。
我时常遐想,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先辈们拖家带口,一次次背井离乡,在一场又一场风沙的肆虐下四处奔波游荡,在一次又一次的艰难险阻中勇敢前行。逃荒的队伍浩浩荡荡,他们在贫瘠的土地上,头顶酷暑烈日,也经受冰雪寒霜,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没有终点,更看不到盼头,只是盲目地跟着人群走着。很多人饥肠辘辘,面黄肌瘦,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走着走着就晕倒在地,甚至饿死在路上。那时候的想他们一定是走投无路,才无奈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们无视风沙,踏破江湖,越过藻泽地,一路向北,最终在此定居。在这片贫瘠的黄土地上,先辈们用简陋的工具制作出一些农耕器具,开始开垦、挖渠、耕作、烧火和做饭。
树木被不断砍伐,杂草也被一一清除,茂密幽深的丛林和蓬乱丛生的蒿草逐渐变成棕黄的土壤。一处处茅草屋棚在风中摇摇欲坠,人们穿着简陋的衣衫在其间进进出出。无论白天黑夜,无论日落月升,他们都在忙碌、耕作、休憩,然后再继续耕作。
鸟儿被劳作惊慌飞走。原有的茂密丛林上空盘旋着黑压压的鸟群。它们扑棱着翅膀,在迁徙者的上空,鸣叫,撕裂叫声的鸣叫,又来回转圈的飞翔。不断盘旋俯视着地面上的人们。杂乱交错且密密麻麻的树枝间蓬搭着无数鸟巢,没有毛的幼鸟和无数个尚未孵化的鸟蛋惊恐的躺在上空的巢中。鸟儿还是飞翔,鸣叫,鸟巢还搭在头顶的树枝中。
他们右手扶着犁把左手挥舞着长鞭,简单的铁打犁刀套在木制犁架上,弯弯撅起的犁把像探头仰天长鸣的天鹅。老黄牛不时的“哞哞”大叫,脊背上套着油光滑亮且敦厚结实的牛耕。皮鞭挥舞,“噼叭”一声落在老黄牛的屁股上,一道泥水印鲜明落下,犁耕的绳子顿时被拉的笔直,牛背脊上厚厚的肉毛也高高鼓起。老黄牛喘着粗气,一圈又一圈,一垄又一垄的在田地里穿梭往来,于晨暮交替的天地间耕作不息,棕黄的土壤焕发出湿润鲜艳的色调,轩轩隆起。
这片土地或许不太适合种植其他作物,小麦和水稻便成了一季又一季的主打作物。贫瘠的土地渐渐披上绿色的盛装,饱满金黄的麦穗和稻穗低头沉默。那绿色宛如遮挡贫困的衣物,更似驱散饥饿的神明。
许多年过去,爷爷那一代人降生在这片土地;又过了很多年,爸爸也诞生于此;紧接着,便有了我。
我们家同祖先们一样,在这片土地上开荒种粮。然而,我家土地稀少,我小时候家里种的粮食常常不够吃的,还要额外购买。
我们家是一个七口人的大家庭,却仅有三口人的土地。我爸、四姐、三姐和我,都没有分到一分地。我妈、大姐、二姐三人,总共也才六亩地左右。我妈常念叨:“一亩地里种的麦子和稻子,交了公粮后,就没多少能吃的了。打面做馒头,还得去买麦子。要是遇到灾荒天气,一家人就更没饭吃了。”
早期,农民种地全靠老天爷赏饭吃。风调雨顺时,庄稼收成好了,还能勉强维持生计。可一旦遭遇洪涝或者旱灾,就只能挨饿。
我家仅有的六亩地分散在多处。除了方地和十亩地两块较为平整,其余三亩多地分布在坝埂、东地和湾地里,七零八落的,地势高的高,低洼的低洼,土壤还十分贫瘠,种出来的粮食长势很差。难怪我妈会时不时埋怨我爸说:“你照顾你弟弟我能理解,可是什么好处你都想着他,就连几块好地全都让给老三种了。不求多,我们家孬好能种一块好地也行,均衡一下,可是一点没摊上,一大家子连大人带孩子吃什么?”我爸听到这话,往往一声不吭。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分家时,我爸心疼弟弟,便先让三叔挑选,什么好的都让着他,包括宅基地的选择。宅基地也是三叔先选了西地的好位置,我家才搬到了庄里,这也是我妈常埋怨数落我爸的事情之一。
小时候,村子里经常重新调整划分土地。几个村干部拿着尺子就开始丈量。每到这时,我妈就赶忙催促我爸去盯着自家的地,生怕被量少了。动地被量少是常有的事。而且地块位置的变动,也常常使我家的土地从好地块变成差地。原本就不多的地,这样一变,种粮收成更是困难重重,我妈为此气得不轻。村里的这些事,无非是些地边地角、占小便宜的鸡毛蒜皮之事,可吃亏的往往总是我家。我爸却看得很淡,一句“吃亏是福”,便化解了心中所有的闷气。我妈照样会责怪我爸,可我爸天生不爱争强好胜,对挣多挣少并不在意,似乎一切随缘,任凭村里怎么分调地块,分哪块就种哪块。
过了年,老天似乎习惯了让太阳频繁出勤,阴雨天气渐渐从它的日程表,也从农民的视野中彻底消失。天气一天比一天干燥,雨水成了稀缺之物。种地的人们每日都盼望着老天能发发慈悲,降下些雨水滋润地里的庄稼。
然而,太阳依旧每日厚着脸皮准时出现在天空,老天并未遂人愿,雨水天气彻底绝迹。偶尔出现一次阴天,也只是零零散散地落下点细雨,时间短暂,根本满足不了庄稼的用水需求。于是,人们开始自己抽水抗旱,使用柴油机、电泵、挑水、提水桶等方式,不辞辛劳地滋润拯救渴了数月的麦苗,使其免受干旱之苦。
天气干旱的鸟儿都不见踪影。多年前盘旋的鸟儿似乎早已忘记他们原本的家乡,那些不知命运的幼鸟和鸟蛋也不复存在。它们顺着无数鸟组成的鸟群迁徙到了另一方土地,到他乡筑巢,生存,繁衍。天空不再是黑压压的鸟群盘旋。无数密密麻麻的星星点点的黑色小虫子,替代鸟群,萦萦绕绕在这片土地的上空。
村子里,人们开始动用人力挖水渠。但数年前的水渠,早已被村里的农民在长年累月的锄耕下,一点点填平,变成了他们自己种上绿色庄稼的土地。就连村子里早些年留出的泥土小道,也被贪婪的人们一犁一犁地削掉,逐渐消失不见,道路的泥土变成了他们地里的泥土。偶尔残留的一段小渠沟,也已坍塌得近乎平地。
贪婪一旦滋生,便如万丈黑洞,无节制地向四周蔓延,如同黑夜吞噬白昼,想要遏制,仿佛需要经历下一个生命的轮回。
村子里贪婪的人们,用泥土丈量着自己贪图便宜的欲望,用公共土地的消失具象化自己丑恶的野心。人啊,总是贪得无厌,爱占小便宜。
点火后的泵灌站柴油机“砰咚砰咚”地点着火喘息着,冒着浓厚的黑烟,伴随着一阵轰鸣声,河流中的水被打破平静,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附近漂浮的干草和白色泡沫被吸入水流,紧接着,从一个粗大且锈迹斑斑的铁制水管中,喷涌出势头强劲的水柱。浑浊的水在几平方米的泵站储水池内翻滚涌动,不一会儿,水池就蓄满了水。
抽水工人打开水池闸门,水流裹挟着新鲜的泥土,欢快地奔腾向远方。附近的几块田地很快就被浇灌成白茫茫的水田。我妈拿着铁锹守在地头,不断地挖掘地头的沟渠。我家坝埂的地地势较高,且距离泵灌站较远。泵灌站在最东头,我家的地在最西头,两者之间隔着全村的土地,想要让水流到我家田地,谈何容易。
我妈焦急地往东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查看别的农户田地的灌溉情况,一边用铁锹疏通水渠的堵塞处。太阳很快落山了,可距离我家田地浇上水,还差半个村庄的田地。我妈看着没浇到水的田地,内心急躁。
我家田地绿苗久久期盼水分滋润,无数绿色秧苗的根部出现无数个裂缝。土壤已经形成结实坚硬的板块。无数裂缝分割出无数板块。绿色秧苗强挺直身板,对抗着恶劣的环境。水源久久未至。
有几户村民为了让自家田地尽快浇上水,想出了歪招。他们把临近自家田地东边地块的进水口用泥土封住,又用装满泥土的袋子堵住自家田地靠西边的渠道,然后把自家田地的进水口挖得很大。强大的水流发出“呼噜噜”的声响,仿佛被憋了三天三夜,正使出全身力气迅速涌入他的田地。
贪婪随时随地都在上演。平日里相互客套、好话说尽的村民,在面对干旱灌溉土地时,便使出各种荒诞的怪招,将贪婪的本性展现得淋漓尽致。人们不再和谐,这些为灌溉自家田地而使出的阴招被发现后,便是激烈的争吵。他们忘却了往日的和谐与客套,撕下面具,以一副恨之入骨的面目在黑夜中争吵,声音一度盖过了水流声。
黑夜里,月光洒在水面,潺潺的流水让月光也随之抖动着前行。我妈仍旧拿着铁锹,顺着水渠往东边查看水流情况,她的身影与月光一同洒落在水波上,向西缓缓滚动。
水抽了整整一夜,我妈也守了整整一夜。直到次日凌晨五点钟,我家田地东边的地块才全部灌溉充足,水这才有机会流入我家田地。坝埂地势较高,流淌了一夜的水,历经从东往西的长途跋涉,似乎已精疲力竭,缓慢而不情愿地往高地势的田地上慢慢浸灌。
到了早上八点多,我妈顾不上吃早饭,此时水流的效果并不理想。我妈便在田地里不断用铁锹挖出沟壑,好让水流顺着小沟流淌。直到中午时分,水流才渐渐浸润了整块田地。
农民种粮的艰辛,贯穿庄稼生长的整个生命周期,这是一场与命运的博弈。他们将自己的生命与自然紧紧捆绑,只求泥土里能长出绿色的生命。
后山桥的先辈们,自迁徙而来,在这片贫瘠的土地扎根之时,就已深知靠天种粮的挑战。但他们并未屈服于命运的安排,而是一次次与天斗、与地斗、与自己斗,世世代代在此耕作,用生命培育出一片绿色的希望。
鸟儿走后,人们学会使用喷洒农药驱虫守护庄稼。农药代替了鸟儿,农药让粮食失去了自然属性。种粮似乎理所当然。
每个春日,我走在后山桥的土地上,踏着田地间松散的泥土,看着绿油油的麦苗,叶尖笔直地向上生长。我看到农人们忙碌地打药、拔草、施肥。
远处,一个人从田地里向我走来,她身上穿着沾满泥土的蓝色的确良外套,头上顶着毛巾,手里拿着锄头,脚上穿着胶鞋。微风轻轻掀起她头上毛巾的一角,她步伐矫健轻盈,脸上洋溢着笑容,看样子是在田地里忙碌完,正满心欢喜地归来。
看到这一幕,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泪水化作汩汩甘泉,浸润着这片承载了无数艰辛与希望的土地。
下一个季节,绿色仍旧迸发生命奇迹。
2025.5.9 苇小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