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故乡的意义是不确定的,只要是生活过的地方,眷恋并怀念她,这样也可以称作故乡。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出生地——宁武也可以称作我的第二故乡。但是,原乡不同了,那是血脉里流淌的地方。此文就是写我的祖辈的生活。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愈发向内生长,越来越产生对我的父辈眼中敬佩的爷爷的兴趣,很想知道在父亲和叔叔们眼中了不起的他们的父亲的故事。生活就是这样,当知晓往事的奶奶还活着的时候,我却没有意识去探访那些流年往事,而今父亲已老,我只能 在父亲的陈述里找寻那个年代的爷爷的故事。虽不完整,也不那么清晰,但是,感情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浓厚。生活就是这样,没有恰好的时候,只有当下。故事已老,光阴已逝,但故事中的人生却是一代代重复上演。
十九世纪末的一天(189几年,不知道具体哪个季节),平遥县赵家庄一声男婴的啼哭打碎了一个庄户人家宁静的生活。阳光穿过麻纸糊的窗户,一拃宽的斑驳的光影投射在炕上。身材高大的曾祖父瞅着炕上新出生的男孩粲然一笑。笑里有几分欢喜又有几分发愁。欢喜的是多年以后家里又添一男丁,生活又有了新的希望;发愁的是家里吃了上顿没了下顿,可是凭空添了一人口。当时的曾祖父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有几分忐忑不安。这个让曾祖父忐忑不安的孩子就是我的爷爷。
日子在夜深人静时曾祖父母淡淡的忧愁里缓缓流淌。一晃爷爷也长到六七岁了。虽然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却自小内敛听话。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随着家里几个姐姐陆陆续续的出嫁,家里的营生也渐渐落在了爷爷身上。虽然是小孩子,可当时的爷爷一样得跟着唯一的哥哥上山打柴,跟在娘后面捡地里挖剩下的土豆。有几次经过一个学堂,听着里面朗朗的读书声,先是好奇,从窗户缝隙里看到里面孩子摇头晃脑地读书。后来便有几分向往,但是也不敢和曾祖父说。只是比往常挑柴的时间要长了些。在挑柴之余,会静静地站在窗外,努力附和窗里传出来的读书声。
出门的先生看到了门外站着的爷爷,起初不以为意,以为是偶然经过。后来发现这个孩子经常站在门外,一见有人出来,略显羞涩地笑笑,就很快挑柴走了。有段时间山上下雨,那个窗外听书的孩子好久没来,先生开始有些惦记。等到爷爷再次出现在窗外时,他开始邀请爷爷进学堂听课,爷爷摇摇头。先生被这个懂事的孩子感动了,询问是谁家的孩子。当得知是赵家庄的,允诺爷爷可以进学堂听课。欢呼鹊跃的爷爷一路小跑着回家,一进家门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曾祖父。
那是个冬天,曾祖父听到学堂的先生免费让学习的消息,眼眶有些微湿,恍然时光倒流了。终于家里有人可以读书了,而且还是免费的。想当年就是因为家里穷,每年打下的麦子交完租就所剩无几,生计实在难以维持,于是才忍痛举家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南西泉,来到了赵家庄。当时离开的时候有几分不舍。毕竟那里有整个家族的祠堂,有戏台,有学堂。每年初二,祠堂开放,全族老少拜祭祖宗。过年戏台上不缺少几台大戏,给孤苦的一年带来几分享受;更为重要的是,本族的孩子可以少交点粮让孩子读书。但是这些精神上的东西在空落落的肚子面前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在赵家庄,虽然自然条件差很多,也没有祠堂,没有戏台,没有学堂,可是只要勤劳,总能给饥肠咕噜的肚子填点东西。满山的坡地,得靠天吃饭。可是地里打闹下的总归是自己的,再种点果树也多少能补补孩子空乏的肚子。有时候夜深人静时,也会觉得离开南西泉有些缺憾。如今孩子能读书的消息多少弥补了这点缺憾,也勾起了潜藏心底里的思乡之情。
第二天,曾祖父带着爷爷恭恭敬敬地拜见了先生,表示了谢意。从此爷爷在挑柴之余正式在学堂上学。最美的时光总是很短。爷爷在学堂只读了两个冬学。半大的后生吃不得家里的闲饭。关键是曾祖父年事已高,唯一的哥哥也早已成家立业,家里真还养不起吃闲饭的爷爷。于是只读了两个冬天的学堂的爷爷就辍学了,开始打短工养家里了。
看着一天天接近门头高的爷爷,年迈的曾祖父暗地里悄悄地叹气。年景不好,日子难过了。从年头受到年尾,家里还是攒不下给小儿子娶媳妇的钱。眼看着一天大似一天的儿子,再看看日渐衰老的自己,曾祖父悄悄地和曾祖母商量,想把这个小儿子送出去当个小伙计。曾祖母有些不舍,心里百般不愿意,一边抹着泪,一边看着坐在门墩上不时咳嗽的曾祖父,没有吭声。
曾祖父那时候好像就知道他自己的身体出状况了,但他对谁也没有说。他只是担心自己走了以后,他的这个老生子怎么生活。他也知道妻子的担心,担心儿子出去遭罪。但是再遭罪,也比待在这贫瘠的一亩三分地里劳作强,又有口饭吃。他憧憬着,也许走出去,会好点。于是,他托人去和远在离石经商的侄儿子试着说了他的想法,二侄儿也正需要一个能干的靠得住的自家人,于是两人一排即合。
晋中一带,那时候穷苦人家的孩子较好的出路就是到店铺学当小伙计。有饭吃,可以学认字,学算账,也好找个人家,可是也很遭罪。我的姥爷也是小伙计出身。早晨比东家起的早,晚上睡得迟,顶如一个免费的佣人,不仅要看东家脸色行事,还要做店铺大大小小事情,比如倒尿盆,洗锅做饭之类的事情。东家不高兴了,做错事了,遭训斥是小事,被毒打应该也是比较常见的。关键当小伙计还要签契约,三年内是不怎么允许回家的。奶奶的第一个丈夫就是这样,东泉人,刚成婚就被人拖引去了甘肃。远隔千里,全凭书信寄托思乡之情。一次为让回家的同乡捎信,着急写好信去追这个老乡。结果人家已经坐上船了,他连喊带追,却没想黄河水刚落,沙土湿润,等他深一脚浅一脚陷进去,却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再也拨不出来,慢慢地陷进了黄河滩里,最后客死他乡,尸体都找不到,家乡只立了个衣冠冢。那时候成功转型为老板的小伙计有,但是像这样子无法生还的也大有人在。
那一年,爷爷十七岁,曾祖父告诉他,过几日离石的二哥要回来带他走,让他让去帮帮忙,顺便跟着学学做买卖。曾祖母安顿他,出门在外,比不得家里,要多看多听少说话,别招惹是非。离石有多远,年轻气盛的爷爷并不知道,只是听说要走三天三夜。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也不知道这个众人口中的能干人——二哥长什么样子。离二哥回来带他走的日子越来越近,一种离愁别绪笼罩在家里每个人心头。爷爷有对即将到来的日子的憧憬,也有隐隐不安。曾祖母除了担心,还有忧愁。小儿子即将远行,不知道再有多长时间能见面,总想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给带上,担心吃不着,担心睡不安,但是翻遍家里,也只能带的起家里的一床露着口子的棉被。曾祖父则心事重重,儿子一去三年,自己这把年纪,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一面。
爷爷第一次出门的这一天,风和日丽,在曾祖父和曾祖母远远眺望的目光里,爷爷背着那一床旧棉的身影被渐渐远去。最后爷爷忍不住回头,发现两位老人的身影渐渐变成两个小黑点,这才忍不住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