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年前一天,我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乡。
故乡离我工作的省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约有五百公里左右,是真真正正的“千里之外”。以前回老家,总是坐火车,我们县里的火车站只有一个,还是小站,能在那里停靠的,只有那么一两趟,都是绿皮车,便宜是便宜,一张成人票只需三十多元钱,可是慢,早上八点上车,咣咣当当,走走停停,要到下午三四点钟才能下车,在车上的时间有七八个小时。就这样,如果赶上春运或学生放假,车上还是满满登登的,别说座位了,就是找个能够舒服地站着的地方都不容易——有一年春节前,我从上车到下车,就没离开两节车厢连接处那巴掌大小的地方,硬生生站了七八个小时,每一次车停靠站,都是一轮的波涛汹涌,前仰后合。无论上车还是下车,都是一番生死搏斗。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得买着票,哪怕是“无座”呢。
下了火车,事情还不算完,因为火车站离我们家还有一百来公里呢。所以,下了火车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挤上一趟直达县城的大客,才有可能无缝衔接上去我们家那边的班车,如果不小心坐错了车,上了一辆绕道的大客,或者直达的大客半路上出了什么故障,那么对不起,衔接我家和火车站的那道缝隙就不再是缝隙,而是成了峡谷——因为每天下午由县城去我家那边的只有这一趟车,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怎么办?只能打车,这些车没几个正规的出租车,大部分都是三轮车,俗称“蹦蹦”,几个私家车就算高档的了。价格呢,二三十,五六十,甚至百八十,就看这些车主的心情了。就这,你还别挑,再犹豫一会儿,天黑了,价格更高了,而且还没人愿意跑了呢,因为谁都知道,我家那边的路不好——这种困境,直到我哥在县城买了房子才算摆脱。
就算无缝衔接成功,上了到我家那边的车,还是不能高枕无忧,因为班车不经过我们村,因为村里路不好,所以我只能在离家两三里路的地方下车,背上大包小裹,一步一步走回去。
后来有车了,终于不用为买票、挤车、倒车发愁了,时间是自己的,想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走,想带什么东西就带什么东西,只要车里有地方盛得下,出了小区门,不远就上了高速公路,想在什么地方停就在什么地方停,想停多久就停多久……一路向前,五个小时左右,车就停在家门口了,真是自由极了。
就在前两天,由省城到北京的高铁开通了,我们家那里正好有一站。临近春节,车票不太好买,但是,提前四十八小时有退票的,轻轻松松就买到了,也不算贵,成人票一百六十六元。早上七点五十多上车,不到九点就到我们县的高铁站了——如果开车的话,还没走出四分之一的路程呢。出了高铁站,我哥开车来接我了,上了车,如果想直接回家的话,有四十多分钟也就到了。
此次回家,让我感受到了科技带给我们便利。故乡,真的离我越来越近了。
『二』
回到家,新鲜劲过了之后,发觉有点不太对劲儿,哪里不对呢?渐渐明白了,村子里太冷清了。在我的记忆中,小年好像是一个信号,意味着到了年根底下了,忙年到了紧锣密鼓的冲刺阶段,应该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可是村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偶尔有人露个头,还没等你看清楚,又不见了。
中午的时候,村子里有了些动静,出去一看,是五六个老人在张罗挂灯笼,原来我的一个叔伯弟弟在县城打工,弄回了一批有某酒厂标志的灯笼,一家分两个,这些老人就是要各家把这些灯笼沿街挂起来。这些人,都是我的叔叔大爷们,都有六七十岁了,我小时候村里的主力就是他们,没想到三十多年过去了,村里的主力还是他们!
一番议论之后,灯笼终于挂起来了,其实只是个样子,里面并没有连灯接电。本来它们的出现能给空空荡荡的村子增添些喜庆的年味,可是很快人们都走开不见了,只有这些灯笼在风里摆来摆去,更添几分寂寞。
『三』在城里的时候,总是感慨现在城里过年没意思,说还是农村过年有年味,现在回到农村才发现农村的年味也变得如此寡淡,使我不由得怀念起小时候每过小年之后的热闹和忙碌来。
当然,说起“小年儿”,好像比腊月里其它的日子都重要,应该有特殊待遇似的,却没有,只不过是灶王爷上天的日子。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要供灶王。灶王爷比较有意思,别的神仙,都应该是纤尘不染,不食人间烟火的;可他不同,是专门食人间烟火的。因为他是“一家之主”,肩负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重任。小年这天,他要回到天上述职述廉,直到年三十晚上才能回来。据说别的地方,小年儿这一天要吃灶糖,为的就是让灶王爷到天上的时候嘴巴甜甜的,只“言好事”。还有的说吃灶糖目的是把灶王爷的嘴巴粘住,让他说不了人间的坏话。我们那里,没有这个规矩,或许是因为我们那里的人比较笨直,不知道连神仙也是可以贿赂的吧。
腊月二十三到大年三十这一周里,是灶王爷不在人间的日子。没了庇护的人们应该像离了父母的孩子一样惶恐不安吧。好像也没有,或许是因为有太多的事情要忙,顾不上了吧。
在这期间内,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扫房子。儿歌说:“二十四,扫房子”,我们那里没那么教条,非得在腊月二十四这天扫房子。扫房子,一定要挑个风和日丽的好天。中午的时候,大人小孩儿齐上阵,把门窗大开,把家里的被褥什么的都抱到院子里,敲打晾晒,屋里能遮的遮上,能盖的盖上,然后由大人负责用长把的扫帚什么的把家中上上下下、角角落落里积攒了一年的尘土、灰吊都清扫得干干净净。等到太阳西斜,东西都重新捣登回来的时候,还能闻到屋里有种灰尘和新鲜空气混合的特殊味道,真有种除旧迎新的感觉。
扫完了房子,就要糊屋子了。经过一年的烟熏火燎,家里的顶棚、墙壁都变得黑乎乎的,上一年糊的纸也早破损不堪了,所以一般在过年前,都要重新糊墙、吊顶棚的。糊墙,一般都是买陈年的报纸,什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以及当地县、市的报纸之类。讲究的家庭会在糊完报纸的墙上再罩一层白纸,一般的家庭糊完报纸就算完事了。吊顶棚,是个需要技术的细致活儿,光靠自己家人一般是干不了的,要请专门的人来,要管饭的。要用铁丝、浆杆之类在房梁上搭好架子,然后再糊纸。糊顶棚的纸呢,不讲究的也有用报纸的,如果用白纸,也可以,但是如果稍稍讲究些,就必须用专门的彩花纸,要对图案的。
过年前一般家都要做的,还有做豆腐。那时的农村人,常年白菜土豆,到街上拣块豆腐,就算改善了,还一般是来戚的时候。如果不是家里有事情,只有在过年或者五月节、八月节的时候才做豆腐。有时候,五月节、八月节忙不过来了,就不做。一年中比较固定做豆腐的时间,就是过年。做豆腐,一般在腊月二十五六到二十八九之间。现在做豆腐,都是用电磨,直接将豆腐渣和豆浆分离开,拿回家直接点就行了。我小时候那会儿,都是用石磨,要先将黄豆泡好,还后到有石磨的人家里,用石磨把豆子磨成浆,然后回家用支在锅上豆腐包进行过滤,把豆浆滤到锅里,加热到沸腾,然后用卤水点成豆腐脑,再放到铺了豆腐包的屏篱上,用大石板压实,就做成了豆腐。
等到临过年的时候,还有一件事是必须要做的,就是糊窗纸。当然,现在农村的窗户也全都是玻璃的了,可以省去糊窗纸这 回 事了。但是我们小时候,绝大部分人家的窗户都是小木格子的纸窗户,每年过年时窗纸都要换成新的。在糊新窗纸之前,要先将经过一年风吹雨淋的旧窗纸撕掉,这道工序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的,因为每个格子的窗纸捅破的时候,都会发生清脆的“嘭嘭”声,特别有意思。但是撕窗纸也是有讲究的,就是撕掉的窗纸只能扔到屋里面,不能扔在外面,否则的话,据说小鸡下蛋的时候就会下到别人家里去。
等到新的窗户纸糊好的时候,白白生生的,太阳光打在上面,仿佛也是新的一样。等到窗棱上再贴了对联、挂钱,坐在屋里炕上,就能清楚地看到红红绿绿的影子随风拂动,特别美丽,让人感觉新一年的春天真的就要到来了。
『四』
现在,谁还把灶王爷当成一家之主呢?就连他的画像也少有人贴了吧,豆腐随时都可以买现成的了,顶棚都和城里一样做成PVC板的了,纸糊的窗户也早就消失了,一起在村子里消失的,还有一茬一茬的年轻人……
故乡近了,年味却离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