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穆容篇】

于穆容而言,那天再寻常不过。

南方缠绵的雨,淅沥下了月余。

走在路上被突然袭击时,她从容掏出雨伞,来到斑马线外。

她总喜欢提前规划好一切。

没有惊喜。

也没有惊吓。

她讨厌所有意料之外的事。

但生活总在推着她,做了很多规划之外的事。

临近傍晚,没什么路人。

红灯倒计时53秒时,身旁多了个人。

当那个男人来到她身旁,周遭突然安静下来。

似乎,有一声稍纵即逝的叹息。

她警觉着往旁边退了一步。

对方没有靠近的意思。

红灯还有48秒。

雨沿着他的短发,滴滴答答将衬衫浸透。

她默不作声将伞挪过去。

对方身形一怔,侧过身来,颔首致谢。

她总算看清那人的脸。

特别是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十分熟悉。

可想不起来到底能在哪儿见过。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听起来,很像见色起意,故意搭讪。

对方静静回望着她,好半晌,才摇了摇头。

真奇怪。

她明明看见对方眼里,盛满点点星光。

偏偏他否认了。

绿灯亮起,对方先行一步,高大背影隐于茫茫夜色。

穆容很快将这事忘了个干净。

毕竟,人一生会遇见很多路人。

萍水相逢,不值得上心。

【苏慕江篇】

穆容将伞挪过来时,苏慕江晃了神。

眼前再次见到数百年前的她。

乡间小径,雨打竹林,他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也是她递来油纸伞,护他免遭雨淋。

无问缘由,对他施以援手。

将只剩半条命的他,带回无妄峰。

事后才知,同门师兄觉得他来路不明,劝穆容别管。

穆容只道,“人命关天。”

在消耗穆容大半珍贵药材后,苏慕江总算醒来,却留下后遗症,失了声。

穆容怪自己学艺不精,药量把握不准,致使毒素过深,内疚许久。

没几日,人都瘦了一圈。

苏慕江见她整天耷拉着脑袋,想在医书典籍中寻找办法,一时恻隐,写了纸条递给她:“某素不能言,不必忧心”

岂料穆容见了不喜反怒,冷哼一声,竟摔门而出。

一旁师兄弟见了奇怪,上前瞧见纸条内容,忍不住拍拍苏慕江肩膀:“老弟,你这是好心办坏事,得罪了姑奶奶,自求多福吧!”

后来苏慕江方知,此举因祸得福。

门中本对他颇有微词,就因为他阴差阳错的谎言,门主道他心软,想来不是坏人。

哎,也怪醒后脑袋昏昏沉沉,竟忘当日是他的求救声引来的穆容。

他只是想宽慰这位药痴。

可他的救命恩人,最恨别人骗她。

原来穆容父母当年骗她,说要带她赶集买漂亮衣裳,却是卖给人贩子。

好在途中寻机会逃脱,意外被无妄峰门主所救,传授医术。

说起这无妄峰,风评两极分化。

当地百姓得门人照拂,自然多加赞赏。

官府却将其视为盗匪,多次想除之而后快。

江湖上的纷纷扰扰,此刻都与苏慕江无关。

他正忙着下地,帮村民种菜。

给无妄峰各处修缮屋顶。

修剪小路上的杂草。

……

无论再忙,晌午前必定回到穆容住的小院,给她做饭。

一开始他并不会做饭,险些没把厨房烧了。

幸好穆容及时赶回来,不顾危险冲进火光,拉着苏慕江跑出厨房。

穆容再一次,跨越千难万险,救他出困境。

不知不觉,他欠了她很多。

真怕时间一长,他会还不清。

都说人与人之间,总得相互亏欠,方可长长久久。

可打他们相识以来,只有苏慕江不断亏欠穆容。

苏慕江手上全是水泡,少不得又麻烦穆容给他医治。

穆容给他仔细处理好伤口,临了才说:“看你好得差不多,自下山去吧。”

正说着,抬头瞥见对方眼眶红了一圈,拿来纸笔:“你不要我?”

穆容没说话,收拾医药箱。

又递来一张纸。

“我没有家”

不是无处可去,而是没有家。

他也是没有家的人。

穆容到底没狠下心,未赶他走,也没原谅他。

平日也不吃苏慕江做的饭菜,揣几个馒头,装上一葫芦水,背着竹篓进山采药。

苏慕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竹篓,跟在穆容后面。

于是无妄峰出现了莫名诡异又和谐的一幕:

个子高大的年轻男人,背着与身形极不相称的竹篓,屁颠屁颠跟在个子娇小的女子身后。

她一抬手,他就会把水递过去。

她刚弯腰,他就知道把镰刀递过去。

时间一长,二人竟培养出不少默契。

暮春时,苏慕江终于学会做饭。

花样不多,无非清炒时蔬并各种药膳。

药膳是根据穆容开的方子。

穆容也终于消了气,肯同他一起吃饭。

隔天领着师兄弟,就在她小院旁,搭了个竹屋。

总之,苏慕江就这样留了下来。

穆容别的都好,记不住人名。

有时随便想起什么药,顺口就当作他的名字。

在他剥了满满一碗莲子,给她当零食,用几柄蒲扇自制了会转的风扇给她消暑后,穆容总算记清楚,他名字读音,想当然觉得真巧,就叫他穆江。

他敢怒不敢言,只得安慰自己。

好歹半年过去,她终于不再当归半夏马钱子乱叫,也算很大进步吧。

别看穆容似乎不拘小节,实则内心细腻,总能及时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变化。

是她最早发现,苏慕江没有安全感,总是下意识讨好身边人。

“生姜,人活一世,先紧着自己才是要紧。你有一双巧手,能劳作,能造出这般精巧的屋子。脑子好使,学什么都很快。长得嘛,应该也还行。除了还不能说话,当然这个是我的问题。所以啊,你是这世间最好最善良的男子,不必讨好别人,你靠自己就能过得很好,明白么?”

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只为了告诉他,原来不必摇尾乞怜,他也有能力过得很好。穆容这番话,着实令人动容。唯一不足,是她果然又记错他的名字。

穆容最喜欢无妄峰的秋天。

满山红枫染遍,天高云阔,就这么在山顶的秋千上摇摇晃晃,世间烦恼全消。

他推着秋千,看着她离自己忽远忽近。

山顶秋风正浓。

摇晃的岂止秋千,还有他日渐漂浮的心。

在她眼里,没有什么比救人更要紧的事。

她总说,害人要下地狱的,听说地狱刑罚特别可怕。

“炮姜,你说我何时才能治好你?唉,都快成我心病了。要是治不好你,耽误你以后娶媳妇怎么办?”

不如你以身相许?

他被自己突然的想法吓了一跳,差点没接住穆容,少不得又被念叨一番。

皑皑白雪覆盖无妄峰时,他们也到了一年中最闲的时候。

屋里升了火,暖烘烘的。穆容缩在床上,用棉被裹住,只露出头。炉火上煮着红糖水,围了一圈大枣花生红薯,香气扑鼻。

苏慕江觉得穆容很像过冬的仓鼠,怪惹人怜爱的,可她一开口,就知道是厉害的小刺猬。

穆容捂着肚子蜷缩在床上。

苏慕江犹豫着,突然出了门。

不一会儿回来,素来白净的脸上莫名添了抹红。

他朝穆容走来,指了指屋外她师父院子的方向。接着按照她师父教的手法,略带生涩地给她按揉小腹。

确实缓解不少。

苏慕江突然升出些许不该有的期待。

日子若能就这样平平淡淡,也挺好。

转眼年三十,大家欢聚一堂。

门主给大家发压岁红包。

没想到苏慕江也有。

穆容得了压岁红包,跑到外头,忙着放烟火。

苏慕江来到她旁边。

她第一时间察觉,回头嫣然一笑:“怎么样?来一起放烟火呀!”

苏慕江掏出新得的压岁红包,郑重其事双手捧上。

“门主给你就收着,给我做甚?”

一旁眼尖的师弟抢着解答:“还没成亲呢,你就上赶着把钱都交给我师姐?”

穆容红着脸,轰走师弟,举着烟火,邀请苏慕江。

他握住她的手,风有些大,冻得他手微颤。

倏尔烟火绽放于夜空,亮如白昼,映出她的满心欢喜。

她的眼中,是笑容僵硬的苏慕江。

他的心,随着烟火窜上夜空之际,直直坠入深渊。

刹那间,周遭厮杀声四起。

无妄峰被官府包围了!

趁乱中,穆容带着苏慕江躲到山后,“此事与你无关,沿着此路下山,好好过日子去吧!”

说罢正要离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穆容醒来时,世上已无无妄峰。

苏慕江知道,穆容永远不会原谅他。

趁她昏睡之际,苏慕江奉命监斩匪首。

如今,她同他一般,家破人亡。

大仇得报,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释然。

只因他知道,穆容是无辜的。

当年无妄峰门主为了给当地受灾百姓一线生机,铤而走险率人盗走当地府衙储备军粮,却害得苏慕江父亲李彻被朝廷追责,认为李彻勾结盗匪,监守自盗,最后被判满门抄斩。

年仅五岁的李由,幸得外祖母庇佑,金蝉脱壳,成为苏家旁支的私生子,改名苏慕江。

这些年,他无时不刻,都想将无妄峰众人绳之以法,以洗脱父亲的冤屈。

刑场上,无妄峰门主望着监刑官,似有所感,高声问道:“敢问阁下是?”

苏慕江嘶哑着开口:“家父李彻。”

门主似早知今日,反倒松了口气:“当年情势所迫,确实对不住……”顿了顿,“替我照顾好她……”

回到苏府,穆容已经醒了。

她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二人相对而坐。

不过咫尺之遥,如今隔了天涯海角。

他静静说起往昔,从当年冤案,讲到自己幼时。

外祖母虽待他极好,但顶着私生子的名义,没少被族中子弟刁难,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刁仆自是见风使舵,变着法儿使唤他,好哄主子们欢心。

他就是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学习启蒙,长大成人。

好在争气,年纪轻轻考取功名,机缘巧合还获得圣人青睐,委以重任。

“若非靠着那口气,只怕我早死在那个冬天。可父亲冤屈未洗,九泉之下,我实在无颜面对双亲……”

苏慕江说完了。

只觉寒光一闪。

穆容用行动回答了他。

她用当初他精心雕琢的匕首,抵在他喉咙。

他没有躲。

她只需稍一用力,他便万劫不复。

可她没有。

她问,无妄峰可还有人活着?

他点头。

他本意只想为父亲洗刷冤屈,没想赶尽杀绝。

甚至在朝廷量刑时,上书陈情,道无妄峰门人平日善举,试图为众人减刑。

故而朝廷只判了主犯斩立决,其余众人流放。

李彻监守自盗事件被翻案,获朝廷追封为三品大员。

“明年皇太后大寿,我会求圣人大赦……”

“门主曾说,他对不起李家,若他日李家后人寻仇,门人不可报复……”穆容几近哽咽,“我不能杀你……”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他自然明白她此刻的痛苦。

正是同样的痛苦,支撑他熬过漫长黑夜,终于等来雨过天晴。

当年城中受灾,父亲也曾多次上书,向朝廷请令,望能暂时借调储备军粮,安抚受灾百姓。

可边关战事初起,储备军粮岂能乱动?

彼时朝廷动荡,各党派明争暗斗,赈灾方案迟迟定不下来……

后来无妄峰门主偷袭粮仓,盗走储备军粮,受灾百姓总算得以裹腹。

父亲归家时,对当时还年幼的他道:“粮草被盗,吾愧对朝堂;灾民无所依,吾愧对百姓……”

正是这句话,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参李彻监守自盗,伙同贼人盗军粮牟利。

……

苏慕江是靠着满腔恨意,苦熬至今。

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会被穆容所救。

也没算到,他被乱了道心。

如今局面,二人绝无可能在一起。

苏慕江将早就准备好的包袱交给穆容。

“你早就恢复了?”穆容打开包袱,里头是厚厚一叠银票。

“回京时,蒙圣人开恩,得御医诊治方好。你知道的,我不会骗你。”

穆容冷笑道:“不说话,就是没骗我?”

的确,从前他曾有很多次机会,能够说清一切,可他为了父亲没有这么做。

“我此生,不负他人……唯负卿。”他怕忍不住,急急起身离开,行至门口,到底回过头,俯身大拜:“珍重。”

“苏慕江,生生世世,我再不要见你。”

这么久了,她终于喊对他的名字。

可惜,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穆容走了。

包袱没带走。

多了枚玉佩。

苏慕江随身携带,从不离身。

许是近来公务繁忙,他觉得特别累。

时常犯困,还经常做噩梦。

若是穆容还在,定会为他诊治,逼他喝又黑又苦的药,喝完后给他蜜饯。

跟哄小孩儿似的。

可如今他环视身边,无一人在侧。

次月休沐,他去了父母墓前。

上完香,觉得旁边的土不对劲,有新泥翻了出来。

近来并未下雨。

他从土中翻出这个匣子,被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

打来,只有一个药瓶,还有封信。

信上所言,玉佩被涂了慢性毒素,若三月内找不到解药,中毒者会暴毙。

穆容说,若找到解药,是他救了自己,亦是天意。

他感同身受。

门主到底抚养她长大,不想报仇不可能,可她素来最听门主的话,不能违背。

她在赌。

赌他对她的心意,会将玉佩随身携带。

赌他对父母的孝心,能在毒发前探望父母,以找到解药。

只是不知,她是赌赢了,还是赌输了?

苏慕江靠在墓碑旁,许久不曾离去,就好像穆容的气息还留在这里。

如此,也算重逢。

苏慕江无法恨穆容。

从头到尾,她都是无辜的。

可他不悔。

正如穆容所愿,往后余生,他们再未相见。

此后轮回,她将前尘往事忘个干净。

他因心中执念,未入轮回,得机缘来到彭斋,以自身仙缘为代价,换了个心愿。

百年后,他终于有机会,能再见穆容。

只是不得相认。

穆容永远不会知道,为了他们相遇的53秒,苏慕江苦寻百年。

在她询问时,才敢回望,只是她眼里的陌生与疏离,提醒着他,不能再贪心了。

能有缘共撑一把伞,共赏雨景,感受到她的气息萦绕身侧,这些年的煎熬就都值得了。

数次轮回,穆容早已变了模样,可他仍一眼就认出了她。

明明有万千心事想说,最后只得摇摇头。

穆容曾说过,生生世世都不想见到他。

就做个陌路人吧。

能亲眼看到她过得好好的。

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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