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结束时,他还不满七岁。从那以后他开始上学,把所有念头放在课本上。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成绩,那时在他的世界里还没有成绩这一概念,他为的仅仅是集中所有念头,这样一来,就可以把两家人的叫嚷以及紧随其后的扭打在一起的身影忘记掉。打他记事以来,这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等他长大一些,能听懂大人的话时他知道,远在他记事以前,甚至远在他出生以前,这些早已注定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在他五岁、六岁一直到快七岁,他听奶奶讲过无数遍石根在祠堂打了爷爷一个耳光,使他在全族人跟前丢尽了脸面。从此,他开始酗酒,每天把自己弄得醉醺醺的,即便这样,见到石根他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孩子三岁的那个冬天,一天晚上他骑自行车去邻镇的表亲家喝酒,回来时已凌晨两点多,天上下起鹅毛大雪。那个夜晚悠长、明亮,空荡荡的路上铺满雪光。他骑着车独自前行,车左摇右摆,忽然栽进紧挨路边的玉米地。摔得不重,因此他没醒来,第二天路人发现时他已被冻死,身上的雪足有半尺厚。就是这个连个清晰的模样都没留在孩子记忆中的人,被奶奶不断提起,时常在他梦中出现。梦里,爷爷是照片中年轻时候的样子,他站在家门前的路边,街对面一张椅子上坐着石根那老头,椅子飘过来,石根颤巍巍抬起手,打在爷爷脸上。奶奶说起这件事总这样开始:那会儿他们年轻气盛——因此他知道,梦是错的。每天清晨他醒来,记起刚做完的梦就想:“可是,我也没见过石根年轻的时候啊。”

于是,五岁那年的一天,他坐在门前石阶上,等他出来。石根就住在街对面,他九点钟会准时出门,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拖着椅子,到门前晒太阳。他一出来,孩子便盯住他,不敢眨一下眼睛。他就这样望着他,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想象着他年轻时候的样子。这个即使在四十岁猛然想到要结婚时都没坐下来照张结婚相、总是莽撞地用他又高又硬的身体在镇上撞来撞去的人,一场大病之后却天天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安静从容,仿佛他生下来就坐在这张破旧的椅子里,从没有离开过。他坐在早晨的阳光中,像浸在静而浑浊的水里,一团暗淡的影子在身后展开,两只手叠在拐杖上,头一动不动,眼睛也一动不动,像一幅年久失色的画像。他想像不出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他只想,他太老了,也该死了吧。等他长到六岁,他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太久,他又坐在石阶上,发现他仍旧坐在那张椅子里,两只手叠在拐杖上,头和眼睛一动不动。这时他想,他一直这么老,要老到什么时候啊。这让孩子觉得,就算他长到爸那么大,就算他长到和他一样大,他依然会在那里。之后再听奶奶念叨当年的事,那幅画像便出现在他脑海中,经过无数次的重复,似乎印在了脑子里,像用刀子刻在了石壁上,因此在他童年的印象里,石根几乎成了一个不死不灭的存在,他是老,就是太老,老到似乎超越了时间限制而成为永恒的了。

就是这个老头和死去的爷爷决定了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全部事端。孩子的爸爸和他一样,从小在叫骂声中长大,即便到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他还是不爱说话,但他从几岁时就已经明白有时候他必须说话。而这一点是孩子还没领悟到,或许是不愿意领悟到的。

一切是从声音开始的。那会他还没听过爷爷被打的事,他刚刚醒来,还躺在床上,天也还没有完全亮,这时叫骂声从头顶的窗户传进来。先是低沉的一两句,然后忽地高涨起来,也纷杂起来,有男有女。他听到奶奶、爸和妈。在他们声音对面,石强的声音像雷一样轧过来。尽管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声音,但他并不感到害怕,甚至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反而认真听着,即使听不清任何一句完整的话,他还是很认真在听。后来两个女人尖厉的声音刺进来,由远及近,虽不熟悉,但他还是辨认得出,石根那两个住在西街的女儿来了。奶奶、爸和妈的声音被他们的声音压下去了,接着妈尖叫一声,像水壶烧开时骤然窜出的一股白汽。随后声音逐渐减小,变成杂乱的脚步声,之后声音几乎听不见了,消失了。他像早已经历过这种事一样,似乎这种事早在他的预料之内而因此失去了新鲜感,因为在声音消失之后他想,他们终于打起来了,这下可以睡觉了。

他们回来时,还在呼呼喘着气。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睡着。他们坐在凳子上,不停倒水喝。对他们来讲,刚刚发生的这点事没什么值得生气的,只是太累,因为他们以及跟他们争吵的人都明白,他们口口声声针对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个借口。孩子只听他们的喘息声就听得出,他们不过是累了,跟干了整整一天活回到家里时一个样。然后,他就睡着了。久而久之,他甚至习惯了这种睡眠——在一阵叫嚣声顿然停止而出现的宁静中,睡意降临,这时的宁静踏实、绝对,不蕴含任何动静的可能,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死去。然而差不多半年以后,也就是在他听奶奶讲那件事没几天,他们像平常那样回来时,妈走过来。

他闭着眼睛,尽量不让眼皮动一下。她朝他走去,身上那件没有任何形状的衣服呈现出土灰色,头发也是土灰色,她像一团被风吹起的尘土扑过来。在她快要走到时,他还是禁不住张开眼,张到一半时停下来,看上去像刚刚睡醒。他撑起身子,目光落在床前的空地上。

“操他妈,养了个废物。”

还没走到他跟前,她折回去,坐到凳子上。奶奶坐在对面。爸坐在她旁边,没穿上衣,背上有几道红红的血印,像几条描了好多遍却描得很不整齐的红线。她没回过身,大声对孩子说去倒水。他到厨房的碗柜上拿来三只碗,放在桌上,又回去提来暖瓶。里面没有水。她把脸转向他,依然是那张脸——扭曲、愤怒、对眼前的一切都难以置信的神情。她打量着他,仿佛在检查自己身上的一处伤口。

“你都多大了,没听到别人骂我们?”她说。

“没有。”孩子说。

“聋啊你!”

因此,当他又听到他们在叫时,他来到门后。这次不是在清晨,而是黄昏时分,院子被晕黄的阳光笼罩着,他蹲在树下用木棍挖土玩。他知道,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不想跟他一起玩,他们全被那些声音吓跑了。所以,他只能自己玩。可叫声又响起来了,隐约穿过大门,来到院子里。他攥紧木棍,在挖出的小坑的边缘仔细打磨,直到四个边都被修成一条笔直的线后,他把木棍扔在地上,朝大门走去。从门缝中望去,看见爸的背。背上那几条红线的颜色深了,鼓了起来,他一动像几条粗大的蚯蚓在爬。奶奶半弯着腰,手在空中忽前忽后比划着,灰白的头发乱成一团。孩子把手放在门边,转动头部看着外面。石强站在街对面,赤裸着上身,腰挺得笔直,两手插在腰间,肩膀宽阔地平展开,看起来没有丝毫戒备,只是慢悠悠地从嘴里冒着话,显得漫不经心,甚至有些不屑,声音却大得吓人。爸拼命叫喊,声音像砸向石头的一块小石子,虽说不大,却很结实。街边的人越围越多,大都是外姓,没有人说话,只静静看着,每个人都一脸严肃认真的模样。这时他看到石强家门缝里也有一只眼睛,小巧黑亮,那是石强女儿的眼睛。她比他要小,至于小多少他不清楚,不过他记得她被石强抱着的样子。她妈生她时落了病,只能躺在床上。他的手从门上掉下来。他回到土堆那里,捡起木棍,不紧不慢地继续挖着,没再瞧大门一眼。

门开的时候,天已要断黑。妈在前面走得飞快,爸小跑几步,赶在前面把孩子从地上拽进屋。紧接着他倒来三碗水,放在桌上,这才在凳子上坐下来。爸把凳子拉到妈跟前。她盯着孩子。

“喝点水吧。”爸说。

“喝什么水。”她说,眼睛仍盯着孩子,“给我过来。”

“先喝点水再——”爸说。

“过来。”她叫起来。

他下床走过来。他并不感到委屈,甚至连一点不安都没有,他觉得既然她愿意大吼大叫就叫吧。因此,他回答她的话时声音很平静。

“上次跟你说什么了?”妈说。

“忘了。”孩子说。

“忘了是吧,去,把笤帚给我拿过来。去!”

“行了,秀慧。”奶奶说。妈不说话了。接着奶奶看向他,“下次要记着,知道吗?”

“嗯。”孩子应声说。

“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懂事了。”奶奶说。

这一次,他不得不出门了。他跟在爸身后,在他后面两米远的地方。冬季午后的阳光无力地照下来,光秃秃的树枝向上伸展着,被风摇动。石强站在街对面,像一棵树。孩子张着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鼓动着喉咙,觉得喉咙处开始发烫,像一杆打了一天的猎枪的枪口,但他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他知道该说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那些话是他听过最多的话,如果他想说并不难,问题是他不想说。不是为了什么面子,面子和后来上学时的成绩一样,在那时他的世界里并不存在,他只是不想说,不想在那些他听过无数遍的声音里加入自己的声音,尽管按照妈的说法,他是她生的,她要他干什么他就该干什么。这次的时间倒不长,也没打架,他没想到的是,回来以后妈又大吼大叫了。

“你哑巴了?”她说。

“没……”孩子说。

“那刚才怎么不说话?”她说。

他没回答,静静地看着妈。

“又哑巴了?”她说。

“没。”孩子说。

“那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他不得不开口了。他想,如果他的声音不掺进他们的声音里去,妈就会永远没完没了。即使他的声音不大,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像在石子里添进一粒沙子,但这足够让她闭嘴了。那次他还是跟在爸身后,吵闹声中止后,妈蹲在了地上。她忽然把瘦削的身体像鞭子似的挺起来,胳膊张扬着,朝石强那两个姐姐冲过去。没等他反应过来,爸已和石强抱在地上打起来。这会儿只有奶奶还在骂。她的嘴不停张合,细小的脖子用力向前扯着,像把镰刀。他瞅着奶奶,两只手不觉握紧。扭过头时,他看到石根。他正拖着椅子,慢吞吞从门里走出来。他把椅子放在地上,微微晃动椅子,再一点点移动,直到平稳,接着他缓缓坐到上面,两只手叠在拐杖上。这时他看到有人在打架,也只是有人在打架,而不是他的儿子和他老仇人的儿子在打,现在他几乎连人都辨认不得了。他也早已忘记,他曾和那个三年前死去的老仇家就在他们儿子正打滚的那片地上打过滚。他微笑地看着,孩子望着他,渐渐感到胸腔里被硬邦邦的东西塞满了,越胀越大,弄得他呼吸都困难了。他的身体紧绷着,甚至绷得太紧以致有些摇晃,接着他的眼睛竟也看不清东西了。他攥紧拳头,站在那儿。等爸跌跌撞撞来到跟前,搭着他的肩膀往家走时,他的眼睛才恢复过来。他看到爸的额头和嘴里流出血,妈的手贴在爸的额头上,血从手缝里一道道流出来。走到大门前他猛地扭回头,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却好像什么也没看清,他的声音不大却恶狠狠的:“操你妈。”

进屋后妈赶忙拿来沾湿的毛巾,贴在爸的额头上。奶奶把盛满水的碗放在爸跟前,进了里屋。爸坐在那儿,努力抑制着喘息声,任她擦着额头。她去洗毛巾的空当,他抹一下额头,然后放下手,凝视着手掌上流过纹路的血,那表情既不生气,也不沮丧,而是一副过分冷静的呆滞相。过没一会他起身时,孩子跑到他跟前,抬头看着他。“爸,我骂他们了,”孩子说,“爸,我骂他们了。”爸没应声。

那晚他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他睁大眼睛,盯着积满尘土的天花板。我不该说话,他想,我不该说。十几年后,他在远离这座小镇的城市想起这一幕时,依然懊悔不已;他认识到自己被那些烦躁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声音浸淫了如此之久,而因此渗入他的皮肤、血肉和骨骼,这是他在远离之后一直想要完全剔除的,可就连这一点他也没能真正做到。他想到他说出的那句声音不大的话,这在妈眼里表示他加入了这场延续了几十年的战斗,而那天以后他的行为让她大失所望,但最让她失望的是她很久以后才发现这一点,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不过现在他还没想这些,他只是后悔,后悔那句话从自己嘴里蹦了出来。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还是不得不出现,但再也没开过口。妈继续撕着嗓子叫着,奶奶却不行了。一天,没有任何征兆,她靠在桌边,沉静而又绝望地睁着眼睛,像一头衰老的病兽。她想站起来,两条腿胡乱打颤。在桌边她一碗接一碗地喝水,即使不渴也喝,好像她叫唤了几十年,剩下的时间就是喝水的时间了,因此她喝个不停,从她嘴边的碗里发出接连的叹息声。她不再出门,在他们出门时她会喃喃自语,有时说些激奋的话,有时说些泄气的话,但最常说的还是爷爷在祠堂被石根那畜生打了一巴掌,被冻死在玉米地里。“祠堂早废了,再怎么吵也没用了。”

半个月后,石原——镇上石姓里最老的一个——进了她的家门。他七十二岁,身体硬朗,面色红润,乌黑的头发中夹着几根白发,需仔细看才看得见。七月份正午的阳光把柏油路照得白晃晃的,像条丝带。他顺着马路从东街径直走到她家的圈椅旁,坐在上面,从背后抽出那把铜质烟袋锅,在衣兜里掏出一个塑料瓶,把烟叶倒进去,点上抽两口,屋里顿时烟雾缭绕。她把沏好的茶水放在他手边,自己捧着一碗水坐在板凳上。

“石林没在家?”他说。他的眼睛在烟雾中直直向前看,嘴已经松弛,被用力嘬紧着。

“去孩子他姥姥家了。原叔,有事?”

“大事。”他说着把烟袋锅斜在桌角。

“什么事啊?”她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问。

“我琢磨着,石家的祠堂也该修修了。”

“是呀,早该修了。”她抬起头,眼睛忽然睁大,脸上闪过惊喜又克制的笑。她瞧着烟雾里的石原,提高嗓门说,“原叔,早该修了。”

“当年闹革命的时候,把祠堂都砸了,”他叹口气说,“是得修修了。”

“就是就是。”她的嘴角因为克制微微抽搐。

“修祠堂得要钱。我算了一下,每家出三百,用不完再分回去”

“啥时修?”

“一家家问,愿意修的人家多,就修。”

“这事哪能不同意,”她说,“不同意还是人吗。”

“你家你说话算得数吗?”

“算得数算得数。”

“好。”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一支笔,在上面画了一笔又放回去,接着他站起来说,“石林回来跟他讲清楚,想变卦晚上去找我。明天可就晚了。”

“我说的算数。”

整个下午她不时出门,站到十字路口朝北望,直到他们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出现,那时已是傍晚,天边只留下一抹黄铜色。自行车在她跟前停下,她看着他们,眼睛炙热,成了红色的,她的手哆嗦着拉起儿子快步往家赶。妈推着自行车,孩子坐在大梁上,急忙跟着。进屋后爸、妈和奶奶进了里屋,孩子坐在床边,瞧着屋门。他听得见妈叽叽喳喳的嗓音,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他还听见奶奶沙哑的笑声,爸没说话。出来时,爸先看他一眼,接着走过来摸摸他的头。“跟我出去一趟。”爸说。孩子点点头。

夜晚的空气依旧闷热,沿街站着一溜人,摇着扇子。两人在街上走着,看不清两边人的面孔,一团团人形的黑影立在灰暗中,发出扇子的呼哧声。孩子没问去哪儿,跟在后面迈着疾步。他快步走着,脚下猛然蹿出一条影子,他一脚踹过去,地上传来嗷嗷的狗叫声,接着他又狠狠踹上一脚,迈过它朝前走去。到了供销社门前,他走进屋,纱门碰地关上又弹开,孩子在门弹开时闪进去,把门轻轻放下。柜台后面站着一个人。

“石林哥,买点什么?”那人说。

“还有几天去上学?”他回头看看孩子,随即又扭回去。

“不到两个月。”

“小孩上学用的那几样,一样一个。”他对那人说。

那人从柜台里拿出铅笔、铅笔盒、练习本、小刀和橡皮,放在柜台上。他把其他几样放进铅笔盒,把铅笔盒卷在练习本里,往身后递过去。孩子接过来低头看着,用手摩挲着铅笔盒上的画。他稍稍昂起头,看着那人头顶的后方。

“还要什么?”那人说。

他没回答,左右不停摆头。那人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说:

“要什么酒?”

“随便吧。”

“那……”那人向上伸着手,一边看着他,“咱这儿喝这个的多。”

他们回到家时那两个还在里屋说着什么。他把酒放在桌子上,拧开酒瓶盖,倒了满满一杯。孩子坐在他身边,看着将要溢出来的酒面。“他还没喝过这东西呢,”孩子心里想,“他干吗要喝?”他知道这跟此刻还在响着的窃窃私语有关,但到底怎么回事他不清楚。他瞥了瞥里屋门口,又扭回头。“做饭吧。”爸说,里面立刻安静下来,妈悄声出了屋,奶奶跟在身后,踩着妈的步子朝厨房走去。

吃晚饭时,奶奶和妈不时瞧瞧爸。爸起先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后来开始大口大口地喝,也不吃菜。孩子看着爸。“赶紧吃饭。”妈说。孩子又低头吃饭。“吃点菜啊。”妈说,她没有看向爸。爸“嗯”了一声,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光。等他再要倒时,奶奶把酒瓶夺过来,放到地上去了。“吃饭。”爸又“嗯”了一声,闷头吃起饭。晚上睡觉后,他听到爸呕吐到半夜。这以后爸每天都喝酒,早晨也喝,出事的那个早晨也不例外。

那天早晨,全镇石姓的人在十字路口集合。天刚亮没多久,他和爸被妈叫醒,桌上放了三道菜,一杯酒。出来时街上已站了不少人,一些人穿着新衣服,没穿新衣服的也都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鞋子也一样。石原站在最前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他后面站着三个比他稍小几岁的老头,再后面是六个,往后人数越来越多,呈三角形。石强在第五排,石林第六排。最后一排是刚过十八岁的男孩们,他站在队尾,旁边一群跟他年龄相仿的小孩打闹着。等人到的差不多了,石原拉长声音喊一句“走”,队伍开始前行。石根坐在椅子上,恬静地看着人群走过去,又慢慢扭过头。路两边挤满了人,看着这浩浩荡荡的队伍,石原抽着那把铜制烟袋锅,不时朝他们点点头。队伍走到镇西街,顺着小路向北拐,路变得狭窄,两边的杨树哗啦哗啦响着,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漏下来,树影斑驳。队伍安静地向前走着,踩在九月干燥的土路上,被扬起的尘土湮没。孩子们嬉笑喧闹着跑在后面。往前走没多久,过一个废弃的锯木厂,便到了祠堂。

祠堂门柱上了新漆,红色的,被太阳一照,发出难闻的气味和晃眼的光。门柱上钉着两块新木板,用毛笔字写了对联。门檐底下也有一块新木板,写着四个大字。围墙上涂了薄薄一层白漆,依稀还能看见原先的标语:“改恶从善,前途光明。”走进大门,两边的墙全部用新砖垒成,用砖铺成的小道两边杂草被除净了,透出一股新翻泥土的气息。屋内的的桌子、椅子都是新的,牌位也是新的,仿佛那些先祖刚刚去世。桌子上铺着蓝紫色的绒布,上面摆满了盛着水果、肉食、瓜子、糖块的盘子。人群进屋后停下来。孩子们扒在门边,往里瞧着,叫叫嚷嚷。他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一个人站着。这时石强的女儿和几个小女孩走过来,她穿着一双大红色的小皮鞋,在太阳底下跳跃着,闪着光。他扭头瞧她们一眼后又向前看了,因为祠堂内石原说话了。说完话,大人们跪下磕了三个头,磕完头又传来石原说话的声音。

这次说得时间很长,孩子蹲在地上,不再听了。过了不久,石原的声音猝然停住了,里面响起一记清脆的响声,紧接着是混乱的嘈杂声。孩子机警地睁大双眼,赶紧站起身跑去门前。“我就知道,”孩子边跑边想,“唉,我就知道。”他扒开围成一团的同龄的孩子们,向里面跑。大人们此刻也围成了一团,石原边跺脚边大声叫着:“住手!住手!”孩子挤进去,看见石强竖在那里,满脸通红,皱紧眉头,爸躺在地上,影子一样瘦小。石原看到孩子说:“你,出去。你还没到年龄呢。出去。”孩子没理他,蹲下身想扶爸起来。爸撑起身子,刚想往外走,被石强踹倒在地。“住手!你俩畜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石原喊着,又看着孩子,“你,赶紧出去。”孩子根本没听到他的话,因为这时爸被按在了地上。“快拉开啊!”石原说。几个人走近,又撤回去。孩子抓着石强的胳膊,使劲想把那胳膊在爸脖子上推开。可他使出所有的力气也没做到。然后他松开胳膊,去推石强的身子,仍旧没推开。爸在地上挣扎着,试图翻动身子,却被那只胳膊死死压住。“石强,松手!”石原喊着。石强没有松手,手指在脖子上收缩着。就在这时,石强的女儿钻进人群。“爸爸,”她大声叫着,满眼泪水地看着石强。“爸爸,别打啦!”石强抬头看一眼女儿,停了几秒钟,松了手。他站起身,狠狠瞪着地上的石林,牵着女孩往屋外走去。孩子再次蹲下去想扶爸起来,爸拂去他的手,自己站起来,用手擦孩子的脸,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而且早就开始流了。

妈和奶奶站在门前。她们看到石强和他女儿进了家门,过一会他和爸出现在街口,她们转身进了门。进屋后爸倒上酒,无声地笑着。奶奶走过来,把酒倒在地上,把酒瓶扔出屋。他看着孩子,孩子的眼泪还在流。他擦着孩子的泪说:“我打的那一巴掌,你听到了吗?”

下午下起雨,妈站在门口叫着,叫骂声穿过雨水,湿漉漉的泄了力气。雨直到晚饭后才停。孩子躺在床上,这会儿他已经不流泪了,可他觉得还是有东西从眼睛里流出来。他回想着白天的事,痛恨起自己来:我太小了,什么事也干不了。妈说得对,废物。废物。如果我是个大人了,我也就能——不过,明天我就要上学了。上学是一条路。他像之前那样盯着天花板,一小团红色在上面跳。他眨巴着眼睛,想抹去它,它却像掉下来似的在他眼里越来越大。他猛地坐起身。“不行,”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不行。”然后他想到爸。他想到爸躺在地上,眼睛里笔直射出两道冷光,无所畏惧,无法动摇,即使躺在地上的是他,而不是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人。他的那只手上又有了握着那条粗壮的胳膊的感觉。“那胳膊真硬。”他还是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红色依旧在眼睛里跳跃着,忽上忽下。“下午下了雨,说不定——”他说,“不行不行。”说着他从床头的书包里取出铅笔盒,打开后从里面拿出小刀,跳下床。他悄悄走出大门。

雨后的夜空很高,有新鲜的风吹来,却并不凉爽。街上没有一个人。他光脚走着,感到脚下没了土地,仿佛大地被谁抽走了。他的身体里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但他没有急躁,悄悄绕过街角,来到石强家房子的后面。那双红色的小皮鞋停在后窗的窗台上。它被洗得很干净,在月光下很不安分地冒着亮光。他打开小刀,踮起脚尖,一丝不苟地在上面划着,就跟他上学后比着尺子在练习本上画直线一样,直到两道笔直的黑线条把那团红色分隔开。然后他往回走。他光着的脚没发出一点动静,只有在经过积水时才响起一点声音,不过就连这点声音他也没听进去。“这天也太热了。”他想,因为这时他感到全身都被汗水打湿了。他回到十字路口,不远处的水沟里散发着雨后的恶臭味。月亮悬在远处小树林的上方,潮湿的光线清冷灰白。就着月光,他看一眼小刀,它还打开着,他小心翼翼地合上,使出全身的力气朝水沟扔去。接着他向前疾走,全身透湿,急速转动着的眼睛环视着像布一样裹着自己的黑暗。他害怕它会突然坠下来。

2014.8.26初稿

2014.9.5修改

张不退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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