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第一个小学坐落在村旁东山脚下。山势绵延,草木葱郁,据说风水极佳。村中半仙老马曾经叼着烟袋一本正经的告诉我们这些孩子:这山可了不得,山上住着神仙嘞!
我说那山我去采过一百次野菜,神仙没见到,坟包倒不少,你家地里尤其多。
半仙说,你这瓜娃子懂个锤子哟!这山是一条大龙,学校建在龙头上,你们好好学,以后都是成龙成凤的人嘞!
而在山脚下的二年一班教室里,我的同桌王小燕正在跟我吹牛皮。
我知道的,他爸爸是个木匠嘛,颇会打个家具做些木匠活。我家的立柜恰巧就是他搞的,技术过硬。不光柜面平整光滑,漆工也了得,有股淡淡的木香加漆香味道,我常用舌头舔。手摸上去也有种奇妙的感觉,当时没法形容,后来看了德芙广告知道了——牛奶香浓,丝般顺滑。
他爸爸还喜欢给她做些小玩意儿,什么小摇椅、小木马之类的。她曾经跟我炫耀,她爸正在给她做一只大木鸟,做好了就可以骑着来上学。
我只见过骑马的,骑驴的,甚至过年时候骑猪的,从没见过骑鸟的,可把我馋坏了。
这次她又来跟我说,她说,哎你知道吗,我爸可厉害了,他啥都会!
我听她吹烦了,随口说了句,那你爸会不会上天?
你知道的,我并没有恶意。那时候每个人心中的爸爸似乎都是无所不能的,我做的只是戳破了她小小的幻想而已。
按照惯常的情况来讲,恼羞成怒的王小燕应该给我一记直拳打得我呲牙咧嘴。或者,她会举手跟老师说,老师,我同桌跟我讲话,影响我学习!是的,她就是这么的机智。
但是这次她却被我说愣了,不知道怎么反驳,过了一会竟然哭了。呜呜的,微微啜泣。说实话她哭的时候撅着嘴,很是可爱。我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正在发愣,老师的大巴掌已经扇了过来:又欺负女同学!
这一巴掌给我扇的七荤八素,老师是个很有正义感的直肠子,有一次我五块钱丢了哭得昏天黑地,他一路寻找愣是给我找回来了,后来才知道根本就是他自己垫上的。但这次他是真的误会了我,我没欺负女同学不是吗?我眼泪在眼圈打转,但是我不哭,我要是哭了不和王小燕一样了?
后来老师弄清了原委,向我提出诚挚的道歉,但是给我留下评价,说我爱抬杠。
我说,老师我没抬杠!
老师,你看你又抬杠!
2.
我决定不理这个不明辨是非的老师了,但是我不敢,所以我决定暂时不理王小燕。任凭王小燕求和还是找茬我都无视。那时正是晚春时节,万物复苏,柳树抽芽。等待授粉的野花是妖娆的,等待交配的小动物是骚动的,而没人听她吹牛的王小燕是寂寞的。
其实细细想来,她真的挺好的,性格开朗,为人也大方、我俩上课吃的零食都是她供应,经常一边吃花生一边吹牛。中午睡觉的时候我常常不自觉地越过三八线,她也不会用铅笔戳我。我俩就这样挤在一起午睡。窗外蝉鸣不停,屋里却静谧得只剩王小燕平稳的呼吸,这时候我就睁开眼睛偷偷的看一眼王小燕,她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眸,常使我想起我们家的大母牛。不过她现在正闭着眼睛,我只能看到她那好玩的小脸蛋,简直比她爸打磨的家具还光滑。她的脸上还有一层粉红色的绒毛,像漫天飞舞的柳絮,像面团表面的苏打粉,像我家大黄秋天长出的秋毫,像一切美妙的事物。
可是为什么我要选择不理王小燕呢?我只是一时赌气罢了。刚开始看她被我孤立的样子还是挺有意思的,但是渐渐的我已经失去了兴致,不过总也找不到理由原谅她,我总不能主动跟她聊天不是。
如你所见,小小的我,有着妄大的自尊在作祟。
有一次她又来跟我说话,她说你到底要怎么样嘛,你怎么不理我了啊。
我不说话。
她说我不哭了还不行吗,说完她又哭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哭,也是最后一次。我捂住她的嘴,我说你又哭个屁。她吸了吸鼻涕,拿出了一个手掌大的小木鸟,说要送给我。
“敢情这就是你爸说的大木鸟?哈哈哈。”这个“大”木鸟实在是太小了。
她没说话,默默地把木鸟收了回去,我放学回家翻书包,发现它已经我的书包里了。
我趴在窗前,把小木鸟托在手里仔细端详,金色的阳光打在它身上,好像一放手它就要飞走。“做得真好,跟真的一样!”我感叹。不过它很小,边缘部分还有些毛边,显然做得很急躁。我摩挲着这些毛边,就像摸着我家大黄的秋毫。
决定了,明天就跟她和好!
3.
多年以后,再次试着穿过时光的荆棘回忆那个春天,路遥马瘦,记忆里的一切事物都退化成了亚光色,乌突突,雾蒙蒙。一切都在在急速的向后退,抓不住、唤不回。那段时间我也没有觉察出王小燕的异样,她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低头不语,我以为是因为我不理她让她沮丧了。自尊心作祟的我心中的自得竟然比怜惜还多了一点。
什么狗屁自尊,我该早点理王小燕的。
第二天我给王小燕带了花生,还用压岁钱买了两罐健力宝,准备以此代酒,把酒言欢。但是她没有来上学。我去她家找她,但是她家的大黑门紧紧地关着,吞噬了一切光亮。我咣咣咣的砸门,门咣咣咣的回响。
第三天也是。
直到花生受了潮,健力宝跑了气王小燕也没有出现。实际上,几天之后老师就告诉我们王小燕不会来了,我飞奔回村里,碰到马半仙问他王小燕怎么了。
马半仙说,王小燕是谁?
就是王老五的闺女。
马半仙吐了个烟圈摇头道,王老五啊,老五他上天咯!
他爸真的会上天?
他家的小木鸟还在我这他骑的什么呀?
我坐在河边吃受潮的花生喝没味的健力宝。河水倒映出一个面无表情的瓜娃子,我把健力宝摔进河里,河水用微微波动做出回应。河面再次平静后,反射出绚烂的阳光。在光与影交错的地方,我仿佛看到河水倒映出了一个扎着马尾辫,一笑俩酒窝的小女孩。她笑盈盈地对我说:我爸爸什么都会的!
王小燕,这次我已经相信你爸爸什么都会了。你看,马半仙都说了,他真的连上天都会。
4.
王小燕的父亲去世没几天她妈妈就带着她去南方投奔亲戚,再也没有回来。她爸爸的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我们都不知道,王小燕跟我吹牛说他爸爸什么都会的时候正是他爸爸刚刚住院的日子,他爸爸告诉她,宝贝女儿乖,爸爸什么都会,用不了几天就能把自己治好了,然后回家给你做大木鸟好不好啊?
而我手里的那只小木鸟,是他爸爸临终前赶制的最后一件作品。
果然是王小燕在吹牛,他爸爸不是无所不能的。但是,我心里堵得慌。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王小燕的消息。时隔多年,偶然听到一曲童谣:“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都睡着”,我记忆中终于再次浮现出王小燕。那是有一天放学,我们一起回家。那天乳雀啁啾,山风呢喃,我们在夕阳中一路奔跑,影子被拉得老长。趟过小河有一片沙地,我们躺在沙地上任凭春风轻拂。王小燕在沙地里抠出几枚花生。生的花生不像熟的一般干脆,却有一种生涩的清香。我们吃着花生,嬉戏打闹。不一会儿月亮洗完了澡,从河里爬了出,银辉落在王小燕的脸上,她傻傻地笑,面容和月亮一样姣好。我在心里说,王小燕,你真好看。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可能是我真的夸了王小燕长得好看,也可能是我们一起唱了刚刚学的儿歌,又或者我们根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流水叮咚。
5.
再后来王半仙也老死了,在龙头上上学的我们终究没有成龙成凤。
再再后来,学校也拆了,而我不理王小燕这件事,在二年一班的教室被推倒的一瞬间,已经随着被废墟搅起的灰尘飞向了不知名的地方。
那段时光唯一留下的只剩下那只木鸟,它站在我的窗台上,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