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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九期“温暖”
(一)团圆
除夕辞旧岁,金兔贺新春。年三十,是最让人期盼的。
“快点快点,再磨蹭火车就开了。”候车室里人满为患,风铃的大嗓门已经不断地催促着儿子。她跺着脚,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的食品,背个双肩包,就一个蓝口罩挡住了大半边脸,留着外面的眼睫毛上挂满了白霜。
旁边的老伴儿龙岩理解性地轻轻拍拍她的肩:“淡定,淡定,还有一个小时才开车呢!”风铃呼出一口气,是啊,自己有点着急了。
工作加班到了今天才能放假,已经是除夕。各种交通工具辗转之后,终于来到这个只有绿皮火车的老旧车站,满以为除夕日的小车站应该是空荡荡的,没想到还有很多人。每人都是大包小包,面带焦急之色,他们也都是一个个的盼家之人啊。
疫情三年没回家,风铃已经归心似箭。
上次回家还是三年前。老妈74岁,肺癌晚期,那是风铃跟老人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想到这里,她就掉眼泪。
坐在老旧的绿皮火车上,身边嘈杂的人声却难以遮挡风铃心中思念的笑声。
小时候,年夜饭的饺子里都有钱,妈妈把硬币包进饺子,恨不得包上几十个带硬币的饺子,让每个孩子都能吃上。偏偏风铃就是那个眼大肚小吃不到钱饺子还要哭的家伙。妈妈就偷偷把硬币塞进煮熟的饺子里哄风铃吃掉,看她开心满足地笑。
还记得妈妈自己做凉皮的那一次。
“妈,你别干了,看你满脸汗!”哥哥不满意有点生气地对妈妈说,他看妈妈满头大汗心疼地说。
“铃儿爱吃的凉皮,做一次就多给她做几张呗,反正也不累。”妈妈站在炉子边,通红的煤火把她的脸烤得通红,她用袖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骄傲地说,旁边还站着一个两眼放光就差流哈喇子的风铃。
也记得除夕上午妈妈被风铃缠着烙土豆饼的事情。上大学后,食堂里买的土豆饼怎么也没有妈妈做的味道。风铃回家就缠着妈妈给做,也不管是不是过年。妈妈还是对风铃的要求有求必应。
印象最深的是年夜饭,爸爸还在世的时候,大家团座在一起,晚上吃团圆饭时孩子们先给爸妈磕头拜年,然后等着他们给红包,咧个大嘴笑的样子。每次风铃的红包里面的钱都比哥哥们的多,没办法,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孩,团宠啊!
还记得上次进家门时,已经是下午二点多了,妈妈瘦了。凹陷的脸颊更凸显大眼睛的无神,可见到风铃,妈妈还是若无其事地开心大笑。不知道她是这时没疼,还是她忘了疼,反正那笑意是直达眼底,直达风铃的心坎,直达所有人的脸上。
除夕夜的团员饭是嫂子们做的,风铃没插手。出嫁到外地,几年不能回家,终于回来过年,还是除夕夜到家,还是,妈妈生病了。
年夜饭很丰盛,十个菜寓意十全十美。大家还是团座在一起,老妈位居主位,这回磕头拜年的人可多了,哥嫂孩子们,全加上也十几口人。大家都开开心心地说着祝福的吉祥话: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妈妈是笑着的,哥嫂是笑着的,孩子们是笑着的,风铃也是笑着的。
妈在,家在。
……
风铃回忆的画面被老公龙岩打断,火车马上就进站了。风铃的心突然就紧张起来了。三年,居然让风铃产生近乡情怯之感。
不知道这次的除夕,会是什么样子?
(二)想你
每逢佳节倍思亲。
一桌子的菜,满屋子的人。二舅舅和舅妈、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表弟一家三口加上风铃一家三口,十二个人围坐在一起,都洋溢着喜气。大年三十能聚在一起,真是不易。
娘亲舅大,母亲过世后,二舅舅是还留在当地的唯一一个舅舅,每次家人相聚,总要叫上他们,既是亲情,也是尊重。
母亲最后居家熬时光的那段艰难日子里,是二舅和舅妈天天去聊天陪着度过揪心的岁月。可能说的都是没营养的话,但他们的陪伴和随意的言谈却总能让母亲笑出来。他们共同回忆自己儿时的糗事,回忆他们的老家和共同记忆的人。可能就是这份念想,让母亲常常念叨老家的人和事。
母亲闭上双眼的那个时刻,风铃没守在身边。是二哥在哭泣中打电话,二舅和二舅妈及时赶到,给穿的临终衣服,给有条不紊地安排好后续的工作。就这份恩情,值得风铃全家人感恩一辈子!
风铃是母亲去世当晚的半夜开车赶回去的。她已然哭成泪人。没有嚎啕大哭和哭天抹泪,但压抑的哭声更让人揪心。
点着白色香烛的灵堂,母亲微笑的照片在看着孩子。风铃跪地磕头不起来。
“妈妈,你怎么不等等我,看看我再走?我今天早晨才回去,明天早上就能回来,四个小时的车程,一天的时间,你怎么就不等等我?我陪伴了你半年的时间,你却在最后的这一天,在我回去的这一天选择离开我,你是要让我悔恨一辈子吗?你就要让我见不到你最后一面吗?你是不是对我有不满意的地方……”
强烈的自责和沉重的心理压力让她瞬间苍老。一夜未眠的她第二天清晨两鬓白霜。
老公龙岩大惊。看着妻子伤痛欲绝的神态,他不知道该怎么劝才能解开她的心结。他找到了二舅妈。
“铃儿,你妈走之前有句话让我带给你们,”二舅妈把呆滞似丢魂一样的风铃叫到了没人的地方,“她说,你是她好姑娘,她谢谢你一直陪着她,她最幸福的就是有了你。”听到这,风铃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如决堤的河水刹不住闸。“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是你妈在惦记你,她是一个到最后时候也心如明镜的好姐姐,她那是不想让你难受。你伺候了她半年,她很知足。所以,你也不用再耿耿于怀没见到她最后一面了,她是笑着心满意足地走的。”二舅妈的声音低沉平静又有安慰的力量,却让风铃压抑了一夜的哭声再也止不住,她终于放声大哭。
二舅妈比母亲小18岁,年龄上只比大哥大7岁,却高了一个辈分。小时候大家也都习惯这样的论资排辈,在老家,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甚至有的“长辈”岁数上还比晚辈小呢,可依然得叔叔舅舅姨地喊着。二舅妈就是这样的人。岁数没大几岁,处事却稳健。这些话让风铃能够把心事放下,能痛快地哭出来,也是一种释放。
躲在暗处的龙岩松了一口气,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透出释然,他转身去忙碌其他事情。
想起曾经的过往,再看见二舅和舅妈,风铃的心情是百感交集。感恩舅舅舅妈的理解,怀念母亲在的时光。
她看见圆桌边的大哥大嫂,心里又揪了起来。
(三)聚会
风铃的目光从二舅和舅妈的身上转移到了旁边的大哥大嫂身上。她微微鞠躬,真诚地给哥嫂拜年:“大哥大嫂过年好!”声音不复往日的清脆,却饱含深情。再抬头,她嘴角上扬,露出最开心的微笑打着哈哈:“大哥气色不错啊!大嫂也没变化,越来越年轻呢!”这样的话,是他们现在最爱听的,一个是健康,一个是漂亮。
风铃一家人不远千里,顶着鹅毛风,在零下四十几度的寒冷日子里回家过年,只为了见见亲人。
现在虽然兄妹很多,可是他们也有好几个“年”没有一起过了。前几年是大哥哥去给外地照看孙子做候鸟,可去年居然查出来患有癌,在外地化疗放疗。这个年,是他们趁化疗的间隙,抽时间回来办理一些相关请假手续,过几天还要继续回外地医院进行后续治疗,希望最终能熬过去。
风铃作为最小的妹妹,即使在寒冬降温日顶风冒雪来去匆匆地相见,她也觉得值。兄妹情,半生谊,要珍惜。
大哥的脸色乌黑,今年五十七岁,却像个饱经沧桑的抽巴老树,双眼皮向眼角耷拉着,青黑的眼圈下眼袋略鼓也布满皱纹。原本不高的个子似乎更缩了一些,像丢了水分的老黄瓜。这幅样子让风铃看得揪心,两年没见,就像隔了半个世纪。生活总是这样在不经意间给你设下陷阱。
“看着还行吧?”大哥也极力用最亮的嗓门说话,显示他的底气充足身体强壮,无奈说话时凸起狰狞的大脖筋却揭露了他的色厉内荏,脖筋边皱巴松懈的皮肤显出了他的苍老。“我现在恢复得挺好,不用惦记我。”大哥尽量用轻松的语调的说。
“就是,大夫都说了他身体恢复的还可以,现在就等过完年回去复查一下看看这12次化疗结果如何了。”大嫂的声音也适时响起,还是安慰的话语,既安慰着风铃一家人,也安慰着他们自己。谁心里都怕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何时那个可怕的不敢说的结局会来临。也正是因为如此,风铃一家人才风尘仆仆在严寒的冬日辗转回来过年。“他回家休养这一个多月气色恢复不错,比刚回来时好多了,你们放心吧!快坐下,别都站着了。”大嫂还是那个心直口快手脚麻利的人,已经把椅子挪好,张罗大家坐下呢!
这个女人,真的让风铃很无语,说恨也恨,说恼也有,还有无奈和佩服。
大嫂与大哥是打打闹闹的夫妻,吵架时可以大哥要拎刀杀了她,最后是大嫂把他胳膊挠下来一块肉;吵过了,俩人又可以心无芥蒂若无其事地嬉笑颜开。苦了母亲这个婆婆每次深更半夜听见吵架声都吓得脸色煞白手足无措,又不断地吩咐在家的人去拉架,然后战争更加激烈。好几次,母亲是吃救心丸过来的。想起这些过往,风铃看大嫂的眼神就有些怨恨。如果不是这样,母亲的心脏不会那么脆弱。
然而看见眼前近六十岁的大嫂也已然年迈,再没有往日的泼辣气势。烫过的羊毛卷头发在额头上蓬松开,还能显得发量多了一些。化疗的人头发没掉多少,她头上反而没剩下几根头发了。苹果肌下垂,腮边的肉也没有多少弹性,还有点塌腮,哪还有同龄人的风采。这一年,从肠镜结果出来的那一刻起,命运之神似乎就抛弃了她,频频给她打击:患癌、手术、扩散、化疗加放疗。面对大哥这个患者,她要把眼泪擦在无人处,要调着花样给做饭增加营养还要宽宏大量地接受大哥偶尔的坏脾气。
人生在世,除了生死,没有大事。夫妻的患难与共,在这个时候才能见出真情。没有大嫂的支持和陪护,风铃不敢想现在的大哥会是什么样子。就这样的一个女人,还有什么心结是打不开的呢?
风铃给了大嫂一个热情而有力的拥抱,万千话语皆在一抱之中。
松开大嫂,风铃又看向了二哥和二嫂,也是一对故事颇多的夫妇。
(四)敬重
窗台上的芙蓉花开得正艳,淡紫色的花朵在冬日正午暖阳的照耀下散发出高贵而神秘的气质。
窗边面带微笑坐着的正是二哥,那个全家最想她的人。风铃的目光与二哥对视,一切话语尽在不言中。
风铃永远记得,当妈妈被通知得了癌症的时候,是二哥哥拍板决定再出去进行二次检查的事情。他说:“小地方诊断不一定准,哪怕有一丝希望,也不放弃。”于是他求爷爷告奶奶,发动他所有的人脉力量,在妈妈点头同意出去看看的第二天就联系好了上海的医院。
后来,风铃作为唯一的女儿请假陪护妈妈一起去看病的时候,才渐渐观察到二哥为了救治妈妈付出多少努力。
首先没有钱。每个小家庭都各有困难,风铃不知道二嫂是否知情,但当二哥告诉风铃他带了20万在卡里准备给妈妈治病让风铃别担心钱的时候,风铃猜到这些钱一定有大半部分是二哥偷摸借的。然后风铃也告诉二哥,她也带了20万——多么巧合!让人心酸。虽然最后妈妈没用上这钱。但这事,风铃一辈子都会记在心里,永远不忘。
其次是求人。小地方的人到大上海的大医院去看大医生,得有多难。风铃陪二哥去见了他找到的同学,这是一个多年不联系的仅还是相互知道名字的同学,辗转要到了联系方式。看着平时高傲的二哥与人陪笑地说话交际,那脸上谄笑的样子,风铃就气恼自己人际沟通的无能。二哥从没觉得有低三下四之感,为了妈妈,他觉得都值。
风铃买了个轮椅,推着妈妈去看外滩,想让老人家瞧瞧大上海的繁华;二哥哥给妈妈买了个天鹅绒毯,细心地盖在妈妈腿上怕她着凉——妈妈离世以后,二哥留下了这件遗物,他说,盖着这绒毯,就好像跟妈妈在一起……
“咱二哥二嫂进决赛圈了,过这个年还是第一次接见我们呢,全靠你们三口人的面子啦!”小表弟开起了玩笑,大家哈哈大笑的声音把风铃拉回了现实。
“哎呀,谁知道了,我们就莫名其妙地坚持到现在了,”二嫂被大家笑得不好意思了,接着解释,“哪有不敢出来呀,过几天上班了,不也正常出门吗?”
二嫂身材还是那么纤细,怎么也吃不胖,是我们羡慕的样子,她却还天天嚷着要增肥,真是各有各的忧啊!
二嫂过日子很仔细,从牙口缝里节省着攒钱,供儿子上大学,如今在南方立业,月薪过万,也真是不容易。她穿着几十块的衣服还很开心:“铃儿,你看我的衣服是不是还行?年前有个店铺要不干了,都甩货呢,正好有我的尺码还挺好看。你不着急走,明天店铺要是开门我领你去挑挑,我给你买。”看着二嫂真诚的眼神,风铃的心都被温暖了。
吃饭中途,风铃去洗手间,二嫂跟着出来了,还鬼鬼祟祟地回头看看。风铃以为有什么事情发生,心里咯噔一下子。
“铃儿,今年你本命年,二嫂看见这个耳环不错,正好适合你,就买给你了。你别嫌弃是打折的呀!”二嫂从她新买的打折体恤衫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四方红色金丝绒首饰盒,边说边打开了,一对红玛瑙的耳坠赫然就闪红了风铃的眼睛,闪出了泪。
真爱,无价。
(五)送机
“你们不用进候机大厅了,我托运好皮箱就直接进安检了,你们何必折腾这一趟呢,还得花停车费,你不心疼啊?直接开车回家吧!”儿子不知道是第几次在规劝风铃了,任他想出各种理由,都不能改变风铃的态度,这次他戳中了风铃愿意“省钱”的关键点,看看能不能达到目的。
“不!咱们匆匆忙忙从哥哥嫂子们的聚会里跑回来,就为了送你出门,你居然不让我进候机室?”风铃瞪圆了眼睛发怒,“不!我就要跟着进去!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看我也要进去,就去!我舍不得你!”风铃稍显任性地撒娇。
“我这么大的人了,你还怕我会丢了吗?”儿子调侃风铃,隐含着无奈。
于是候机大厅值机排队的人流里多了一组身影,一个一米八五的健硕壮汉旁边伫立一米五五的娇小娘亲。风铃还揪着儿子的袖子边,那份不舍表达得特别明显。远远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在注视着这一对奇妙的组合。
似乎没几分钟的时间,长长的队伍就排到了他们;似乎才几秒钟,皮箱就托运完毕。风铃小声感叹着“希望他们工作磨蹭的时候居然速度这么快”的时候,儿子已经跟风铃开始挥手告别。
连龙岩都以为自己媳妇会泪水涟涟的时候,没成想,那小女子居然潇洒挥挥手,说出一句让父子俩瞠目的话:“终于把你送走了,我可以安心回去占用你的房间当书房了,也不用看你哪哪不顺眼心里憋着赌气了,真好!”儿子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注视着妈妈:“合着你是一直盼望我走呢呀?这还是亲妈吗?我是你亲生儿子吗?”龙岩也不由得一笑,媳妇这口是心非的毛病还没改,这是煮熟的鸭子嘴硬啊!
三口人在哈哈大笑中各自转身,大步向前。
大约十几步后,风铃放慢了脚步,开始扭着脖子回头看,在拥挤的人流中寻觅那个独特的身影。也许是风铃四百度的近视眼突然聚光了吧,也许是孩子的身材高大过了所有人吧,风铃在扭头回看的第一眼就找到了人群中缓步而行的儿子。这家伙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在风铃看他之后的几秒钟后,突然把右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左右摇晃做出一副挥手告别的姿态,那是在用行动告诉风铃,不必追。
风铃的眼圈红了,她的眼泪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
老公龙岩的右手握紧了风铃的左手,安慰风铃:“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孩子自有他的前程,我们不能成为他前行的羁绊,只能成为他坚实的后盾。你还有我。”风铃看着两鬓悄然灰白的龙岩,就是这个甘居幕后的小老头,一直在用行动守护着自己,给自己和家人以力量和支持。是呀,还有他,还有亲人,还有未来。
风铃擦了擦眼泪,掏出手机,调好放大的倍数,对着儿子的背影拍了一张朦胧照,发给儿子的微信,还加了两句话:“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她收起手机,朝老公扬起还有泪痕的脸:“我们回家!”
有情在,就有家在。
家,永远是我们的港湾,无关金钱,唯有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