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煞

此作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亚宁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1998年干旱的大草原上,道听途说的创作者不计其数,整理成篇只有笔者。请不要悲哀,这是一篇原始的心灵的哀歌。

引子

矛盾无所不在,连天地也概莫能外。比如这几年在南方是大水成患,而在北国大草原上却是连续的干旱。草枯死了,沙子开始形成波浪,开始聚成堆,牧民的牛羊在饥饿中维持着生命,或廉价地货币化了事。许多小牲畜就无声地死去了。四处寻找草场的牧民,将饿死的牲畜尸骨留在走过的路上,用不了多久,一幅白渗渗的骨架被流沙半埋着,以死亡的沉静对照着天空。天空依旧是无雨的干旱。

一、牧羊人

斯楞坐在土坡上,青铜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时间过去多久了,太阳明晃晃地在天上放光吐热,风一丝不动,空气黏稠,浊滞,空茫,虚无,铺天盖地。斯楞是被这种状况给麻木了,天干旱的仿佛人的精神中有什么东西也被蒸发了似的。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地平线上若隐若现地漂移着几缕云气。

“天什么时候下雨啊!再不下可真要旱死了。”以前斯楞只是听老人们说过天旱的可怕,如今老人们去世了,旱,连续几年的大旱,对定居而又以放牧为生的斯楞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到了中午时分,斯楞复活过来,扭动麻木的身体正准备站起来回家,不经意就发现远远的地平线上蠕动着一群羊,而且正向着自己这个方向过来。在草原 上人是最稀罕的,所以看见了,总令人感到一份别样的亲切,不说两句话的错过,有时会成为一块心病的。斯楞重又安稳地坐下,他要等那群羊和牧羊人的到来。他知道,那也是被干旱逼得四处跑场的牧人。

上千只的羊群在干旱的土地上腾起黄色的土尘,边走边寻寻觅觅地吃着能入口的任何东西。牧羊的人和他的伴,一个面色黑亮的女人,就那么散散地牧放着过来了。

“兄弟,哪有好草场,给指引一下吧。”男人嗓子嘶哑,径直来到斯楞的跟前讯问,其实更是一种招呼。斯楞默默地摇了摇了头,问:“从哪来?”牧羊干哑着嗓子回答:“后山”。

在以往,后山那是水草最多最旺的地方,斯楞过去赶场也去过。

斯椤从石头上站了起来,“你是经过这里的第五个赶场的羊群了。”牧羊人说:“是吗?兄弟,有饮羊的地方吗?我用羊换点水行吗?我的水车都空了。”斯椤说:“换啥,就怕水少的饮不过来啊。这天旱得没完没了了。”斯楞说着,在前面走,羊群和牧羊人在后面跟着来到了自家的房子附近,那里摆放着两条用石头凿成的水槽,槽边散乱着一些草屑和蹄印。斯椤搬开一块石板,一口黑洞洞的水井空洞的毫无生气。牧羊人从牛车上找到绳子和水桶,在斯楞的示意下,一节节地放进井里,好一会儿才感到与水面相碰。

一桶清灵灵的水打出来了,倒进井边的石槽,饥渴的羊群无声地围了过来,抢着向水槽拥挤,牧羊人的妻子拔开羊群,来到槽边维持秩序,把那些喝着不走的羊推开。一个小黑球样的孩子从羊群中走了出来,无声地把住老牧羊人的一桶水,咕咕地喝了个痛快。

一个小时后,水桶吊上来的水越来越少,泥沙也大了起来。斯楞说:“不要打了,等上一个小时再饮吧。我这井过去是方圆百里水最旺的一眼,现在,唉!这老天爷啥时候才给下点雨啊”。

喝到水的羊安静了,没喝的还围在井边,眼巴巴地看着,等着,“咩咩”地有气无力地叫着。牧羊人拎着水桶说:“兄弟,谢谢你了,等我把羊安顿好,晚上我请你喝酒。”“你们今晚就不要支帐篷了,到我家睡吧。我老婆正好去城里看孩子去了。”斯楞说完就走开了,他要为自己家的牛羊骆驼添放草料。今天他一点放牧的心情都没有,所以牲畜都还圈在圈里。主要的原因是牲畜放野了,也吃不到什么东西,野走着还伤膘情,而且稍不注意,又都往圈里溜,有个别乏羊走不回来,还得人套车往回拉。

夜里,两盏油灯,一盏在柜台顶上,一盏在饭桌上亮着,忽闪着。屋子里弥漫着羊肉的颤腥味,斯楞和牧羊人盘腿坐在炕上的方桌前,喝着酒,聊着各自面对旱情的遭遇。牧羊人的妻子原来是个哑巴,不时为他们添加羊肉。那个黑小孩子只是抱着骨头啃,一声不发。

“老哥,你说今秋要是还不下雨,草要是翻不上来,牲畜过冬可就难了”。斯楞说着,端起大酒碗喝了一口酒,吧咂两口肉,左手夹着一棒卷烟,眼睛里两盏油灯光幽幽地飘忽,脸色酱紫黑亮,纵横的皱纹大理石一样。

“我的草料啥也没了,只能赶着羊群四处找草场。我已把五百多只乏羊卖给了山外来的羊贩子,那价钱真让人伤心啊”。牧羊人有五十多岁,脸色黧黑,也是皱纹纵横,眼睛深陷,嘴有点歪,精气神比斯楞就显得老多了。

斯楞说:“你还是不要去四处走了,羊会越走越乏,上个月到东边去的,有一家又转回来了,说那边连这边也不如”。

牧羊人心事重重地问:“兄弟,你现在情况如何?是怎么弄的?”

“我跟你不一样,大牲畜多,羊少,房子也盖在这里了,娃娃现在城里上学要用钱,买饲料也要钱,所以只能卖点牲畜来维持。”斯楞说着,叹了口气。“听人说,这大旱要旱够五年才能过去,那不要全旱死了吗?”

“在西营子,前些天还进行过祈雨,啥结果也没有”。牧羊人顿了顿说:“我的娃娃也在城里上学,一个初三,一个初一,说不定和你的娃娃互相都认识呢。”

“在一个学校肯定认识的。”斯楞说:“三个娃娃,那可负担不轻啊”。

牧羊人的老婆熬不过困累,在土炕的一角,和黑孩子一块盖了一块布单子睡着了,微微的鼾声遥远而又怪异。斯楞想哑巴不会说话,却还会打呼噜,太奇怪了。不知什么时候,两人的话题闲谝到了各自的祖上。斯楞将自己记忆中的父母和父母曾经讲述过的祖上的故事,就着老烧酒,向牧羊人荣耀地吹嘘了一通。

“解放前,我们家不在这里住,那时候光牧放牲畜的长工就雇了十几个人,家中的牛羊多的连自己都不知道数。后来,家道因为一些情况,开始不行了……我爷爷还打过日本鬼子,对了,还俘虏了一个军官,受过奖呢。”说了这么多话,斯楞心情好了起来,加上酒的作用,都有点激昂。

半夜时分,两人兴犹未尽,又不能不睡。牧羊人伸了个懒腰,酒使他说话都有点结巴。“我得去看一看羊,这几天有几只狼老是跟着我们。”

“哪有狼?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了”。斯楞怀疑地说,也随着下地穿靴。出到院子里,吐了口痰,爽了爽喉咙,几分醉眼朦胧地四望,只见一弯上弦月升起在东边的天际,稀疏的星群灿出虚白的光,万籁俱寂中,有牲畜偶尔的响鼻。干燥的夜空气里,有黏风和着泥土之味涌动弥漫。

斯楞和牧羊人相随了几步,就分开了,牧羊人亮开了手电筒,斯楞熟悉地拐向了自家的牲畜圈。这时一道无声的灰白的影子从他的面前一闪而逝。斯楞被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便是与牧羊人说的狼联系了起来。院中的狗也随之没命地喊叫起来。

二、狼

第二天上午,牧羊人从他的羊栏里回来,牵着一匹马,马上驮着三具血已凝结的死羊,嘴里咀咒着该死的狼。他把三只死羊交给了斯楞,说:“兄弟,留下吃吧,都是狼干得,这真是天灾狼祸啊!”

牧羊人感谢了斯楞,满脸阴云去收拾羊栏。哑巴妻子也“啊啊”地表示了些什么。那个土豆一样的孩子,经过一夜的调整,恢复了天性中的玩劣,和斯楞的牧羊狗对叫着。

牧羊人走了,他没有听斯楞的劝告,象来时一样,赶着羊群,继续向自定的目标而去。斯楞坐在屋后土坡上,昨夜的酒精在体内不再是液体,而是变成一束束干沙沙的刺激,令人浑身难以自在。他目送牧羊人一家渐行渐远,迷惘从四面袭来,他不知自己该干点啥。

终于,他明白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先着手把三只死羊吊到门口栓马桩的杈上,剥皮剔肉。可怜的羊都是被从颈项上咬死的,有一只已经开膛破肚了。他把肉一条条切开,挂在阴凉而又通风的门洞子里,让风往干了吹。这是牧人们夏天储存羊肉的一种原始的,无可奈何的办法。干着手里的活,斯楞庆幸自家主要还是大牲畜多,一般不会受到狼的袭击。想到这一点,他的心情有了一丝轻松。

当天晚上,斯楞正在熟睡,栓在院中的狗声嘶力竭地叫开了。斯楞从炕上突地坐了起来,狼的概念倏忽塞满了大脑。“难道这些可恶的畜生没有随着离开吗?”斯楞慌忙起身,从门后提了一把铁锹,跑了出来。然而,黑暗令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没做考虑,径直去放开了狗脖子上的链扣。

牧羊狗追出去了,斯楞紧随其后,距离很快拉开来,狗的叫声也变得远了起来。斯楞停了下来,恐惧与黑暗一起压了过来,他叫着狗的名字,希望喊它回来。就在这时,他听到自家羊圈里一阵动静,还有羊垂死时发出的呻吟。斯椤忙忙地拐了过去,嘴上吆喝着,给自己,也给羊群壮胆。黑暗里的羊安静下来,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斯椤开了圈门进去,鼻子闻到了羊粪的膻臭,和一股血气的味道。

天亮了,太阳照旧升起,鸟雀起落在房前屋后,斯楞一手拉着一只被咬死的羊,走出土打的羊圈。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神经已处于麻木状态。牧羊狗回来了,浑身皮毛惨不忍睹,血迹斑斑。狗的一条腿断了,被撕破的脸上爬满残酷的伤痕,肚腹下的皮肉也被撕破,有一段肠子都露了出来……

斯楞的脑袋要炸开了,愤怒使他狂躁不已。他把死羊扔在了墙角,快步走过去抚摩浑身发抖的牧羊狗,扳看它的伤口,一大堆想法在脑子里翻腾。

在这个地区,狼早已绝迹十几年了,一定是干旱把这些畜生从蒙古国给逼了过来,一个个野性十足,残忍,疯狂,狡诈。从情况分析,斯楞知道,狼至少有三只,狗追过去时,肯定被期中两只所袭击,还有一只或两只,就偷入了羊圈。这些鬼东西,真是害死人,不消灭是无法安生的。斯楞有点怨恨前天路过的牧羊人了,都是他们给自己引来的灾祸。

狗的呻吟声使斯楞非常难受,狗的憷憷可怜的眼神,更使他不忍目睹。这只狗已跟随一家人七年多时间,却没想到会遭此灾难。狗的勇敢,狗做出的牺牲,是对家庭最忠诚的表现。想到此,斯楞愈发心疼。他取了一盆净水,又找了一根缝衣针和线,试图洗净狗外露的肠子。疼痛使狗无法安宁,挣扎躲避,无奈之下,斯楞只能将狗捆绑到柱子上,完成了清洗缝合。

解了绳索后,狗的眼睛凄然,毫无光泽,后腿抽搐,浑身抖得更厉害。斯楞只能把它抱回屋子,翻出一件冬季穿的皮袄,盖在了狗身上。喂它羊肉也不吃,水也不喝。斯楞听老年人说过,狗这种动物有七条命的,希望它能度过难关,尽快恢复过来。

上午处理完了死羊,斯楞从草料房的顶子上取下了多年不用的一对大夹子,修复擦洗,上了一些素油润着,后来又割了两块羊肉挂在机关上,分别放置在房前屋后两处狼可能路过的地方。他要用猎夹消灭这些祸害生灵的不速灾星。

午后的太阳有几份含糊不清的感觉,明显地没有往日那么刺目。原野被粘滞的空气所笼罩,极少的飞鸟来无踪,去无影,倏忽而逝的如同一个念想。放野的骆驼七高八低在无草的草场上茫然寻觅,牛的队伍比较安静,这是种悲哀的沉静。斯楞骑马在牲畜周卫绕行一周后,来到地势较高的一处丘陵上,摘了挎在颈项上的双筒望远镜,开始搜寻空旷的四野。连绵起伏的沙石土丘在镜头中旋转,狼的影子始终没有出现。

有几只乏骆驼卧倒在地,高扬长颈,蠕动着嘴巴。这些畜生一点自己发奋的精神都没有,只等着人的喂食,斯楞赶过去挥动鞭子把它们打了起来。此时,天空中有两只鹰在盘旋,斯楞仰视着,直到颈酸背困。他还是牵挂着狼的事,又不时想起狗的情况,心里乱糟糟的。

如前一样他又一次扫望四周后,一棵久已司空见惯的绿色大树触动了他的心思,大树下的敖包,和敖包上飘忽的红色布条,象一种预示在招唤。斯楞不经意就做出了一项安排。“明天就到那边去放牧”。

太阳一定是不舒服了,显得没精打彩,就连临近西边山影时,都依然着空虚的表情,完全是一幅无所谓状态。斯楞策马聚拢牲畜,缓慢地驱赶着往家的方向移动。牲畜蹄下荡起的土尘充满泥土的甜味。女儿曾说,这样的一幕有一个摄影家拍了下来,还获得了什么奖呢。斯楞从女儿想到了儿子,想到进城的妻子,屈指算来,也有四天时间了。

快到家了,突然一阵极不正常的,好象有东西捂住了嘴的叫声传入耳中,整个畜群都受到了惊动。斯楞嘴里念叨又出啥事了?骑马遁着声过去,在避开的畜群的一边,一头平时极调皮的年轻黑牛,整个嘴和下额都被夹子咬住了。挣扎撕烂了脸上的皮肉,血肉模糊成一片,惨不忍睹。

斯楞陡然间肝火上升,骂了句:“他妈的,这不是跟上鬼了吗,吃草的也去碰夹子,自己找死”。恨,象一股气突然有了硬度,阻塞了血管,木然了人的皮肤,思维暴躁中钝化了。他没有下马,摔起鞭子,对牛一顿猛抽。黑牛带着夹子躲避,有一次就直奔他的马过来,差一点距离,被连在夹子上的铁链拽住了。

牛最后哀鸣着躺倒在地,斯楞的脾气缓和下来,他先把牲畜赶回圈,从家中取了两根铁棍回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黑牛从夹子中解脱出来。没想到放了多年的夹子居然如此坚硬有力,它要是夹住了狼,准没跑得。这样一想,斯楞的恨又转向了狼,他重新布置了夹子。

这天晚上,躺在地上的狗呻吟不止,使斯楞难受得想哭,又不知该怎么办。他多次给狗喂食饮水,狗都不接受,两只乞怜的小眼睛泪水汪汪,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绿光。斯楞从柜橱中拿出一瓶烧酒,仰起脖子大大地灌了一口,把剩下的倒在饭碗里,他给狗重新清洗了伤口。狗变得很乖,几乎是软软地接受斯楞的摆布。

一番折腾之后,他倒在炕上,等待睡眠的降临,狗的呻吟之声渐渐的越来越远了,狗好象走开了,跑远了。狗的生命其实就这样地从躯体中消失了。

三、树

牧羊狗死了,迟迟醒来的斯楞犹豫了一阵后,并没有剥狗的皮,他有一种余心不忍。这只狗中斯椤从小喂到大的,聪明,灵敏,忠心耿耿,此次却遭遇狼害。狗的死更加孤寂了斯楞的心,他没有说一句话,木木地做出自己的安排,用一只纤维袋子装殓了狗的尸体,将其埋在了畜圈外的墙底下。“黑子,如果说你有灵的话,在地底下继续给我守院子,看护羊群吧。我会替你报仇的。”斯楞真诚地抱一份这样的希望。

就在当天晚上,一只狼被那只夹过牛脸的夹子夹住了脖颈死了,硬的尸体一动不动躺在那里,这一情景使斯楞得到一丝安慰,思维很快从对狗的胡思乱想中摆脱出来。他又急匆匆到放置另一个夹子的地方,一切如旧,只夹子上的肉变成暗褐色。斯楞什么也没动,返回身将夹住的狼取出来,双手各抓一条后腿,一使劲掮上了肩头。他要剥狼的皮,吃狼的肉。

太阳已高过东半天了,一如既往的干热又在上升。斯楞放出了所有牲畜,骑马驱赶着畜群向远处的目的地走去。马的后胯背上,捆着那只死狼,和哐啷作响的水具。

斯楞要去的地方,昨天放牧时就已瞅好了。那棵神树,草原上惟一浓密的绿色,干旱似乎对它无任何影响,枝干年复一年愈发苍劲挺拔,一亩见圆的树冠,像一把绿色的大伞,插在大地上。阳光如无数闹哄哄而又无声的金色的小蜜蜂围着树嘻闹,隐隐的好象有精灵出没。

这是一棵方圆百里的人们公认的神树,四个人无法合抱的树干,生长了多少年,谁也不知道。连续的干旱曾有人来此举办过祈雨的活动,结果并不灵,更多的人来树下求药,在树上挂红绸,许愿求平安。斯楞的老婆就是其中之一。斯楞对此打心里不以为然。

树旁不远处,是一座大的敖包,乱石秩序地围成了圆形的锥体,上面插满小旗杆和已经褪色的布条。空酒瓶,瓷碗渣撒乱地分布开来。斯楞小的时候这一切早就存在了,如今在人们日积月累的添加和信念中变的越来越大。敖包与神树相映衬,增强了一份神秘,令人萌生莫明的恐惧和神圣之感。

斯楞到了树下,跳下马,对着神树愣了一会,脑子一片空白,随后他从马背上卸下死狼、马鞍和褡裢,把一个大铁勾扎入狼的下颏,挂在大树斜伸出来的树干上。他卷了根烟点着,边抽边用手摩索着扭曲如人体肌肉一样的树干表皮。人的惊扰,引起树上几窝喜鹊的不安,吵吵嚷嚷地飞开了。

“神树,神树,你神在那里。你要是有神,你就应该让老天爷下雨才是啊”。自问使斯楞对树失去了往日油然的畏惧,闪身上窜,就攀到了树上,在一处枝杈交错,比较安全的地方,斜倚住了身体,随手习惯地摘下脖子上的望远镜,四面扫描了一番。

干旱的草原上,黄色连绵,野放的家畜在无目的觅食,有的用蹄子刨开土层,找食草根。大地袅袅而生着一股蒸腾的热浪,浅白的天空看不见一丝云气,浅白的令人失望。斯楞猛然又想到了狼,重又刻意进行了一番搜索。结果依然踪迹全无。“这几只畜生大概全转移了吧”。斯楞心里这样想,其实这也是他潜意识中的愿望。

中午在临近,热在加温,斯楞下了树,开始对狼进行开膛破肚。尖刀从狼的前额入手,斯椤手法娴熟的可以随心所欲。很快一张完整的毛皮和狼的身体分家了。斯楞把皮子内面向下,在沙土上铺开,一翻身躺了上去,狼毛让人脊背发痒,但惬意几乎使斯楞产生一丝快乐。

斯楞吸着一根卷烟,起身欣赏肉色暗红的狼的躯体,很快对其进行了分块切割。随后又检了些干树枝,生起火来。斯楞要午炊了,主食便是这现成的狼肉烧烤。

牲畜不知何时渐渐地向老神树聚拢过来,几只大个骆驼伸长脖子探食树上的叶片,够不着的小骆驼干脆卧在树影下,提前进入了午间休息。两头牛在外围晃荡,连矮小的羊也四面观望着,拣食树叶。

噼噼叭叭的烈火着起来了,在这躁热的草原上,显得透明而空灵。只淡蓝色的烟云,弥漫在树枝间,笼罩成云气缭绕,隐隐约约。烤肉的香味夹裹其间,被空气传导向四面八方。

斯楞吧咂着带在身边的老白酒,用牧刀割裂开烤得绷紧的狼肉,把盐面和其它佐料撒上去。烤肉的香味便在干旱的草原上奇特地飘散开来。他一层层,一条条地切割,一口口地就着烧酒,吃得好不快意。

酒意热烈起来的斯楞,仰躺在老树干上,有树叶飘飘忽忽落下来,生命的绿色诱发人的冲动。他起身,虽然感到酒的炫晕,但四肢力量却膨胀不已。他远远在跑开,再冲回来,很技巧地攀上了树,对够得着的树枝噼哩叭啦,折扔下地,几只眼快的骆驼跑步过来,引发已经昏昏欲睡的其它牲畜的拥挤。这些可怜的畜生,你争我抢,享受主人赐予的绿色食物。

日落西山时,斯楞赶着牲畜回家了,一切如旧着往日的情景。这天夜里,又一只狼被夹住了,早晨起来查看的斯楞,心情为之大振奋。拿了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棒过去,对着有气无力还在挣扎的狼头就是一顿乱打。夹子只夹住这只狼的一条前腿,面对死亡,这只狼最初还龇牙裂嘴反抗,最后就开始哀号,声音难听的刺耳。

在远处的土丘上,一只毛皮苍灰,近乎白色的狼,焦躁地审视着这一幕,并且大着胆子,挑衅地向斯楞踏步过来,又胆怯地绕开了。斯楞打死了夹子中的狼,挥着木棍追了过去,狼无声地隐遁了。当时斯楞想到老牧羊狗如果还活着,肯定早就追过去了。同时遗憾被政府收缴的猎枪要是还带在身上,以自己的枪法,这只狼是绝对跑不了的。

随后的几天,斯楞变换地方放猎夹,都一无所获。他赶着牲畜群野放,总是在不经意时就看到了白狼的影子,刻意搜寻时,却沓无踪迹。同时就有几只羊被咬死在野外,一匹生下不久的驼羔也遇害了。受到白狼惊扰的牲畜也躁动不安,这使得本来就已经被干旱困乏的家畜的膘情更虚弱了,有的牲畜很难赶出圈,任凭斯楞鞭抽棍击,也决不起来。没办法,斯椤只能分点珍贵的饲料,维持其生命。

老神树已被斯楞折得枝节稀疏起来,牲畜也吃到了甜头,不用招呼慢慢就聚会到树下,哄抢新扔下来的树枝,没有的时候,连树皮和指头粗的杆都咬嚼进肚。对第二只死狼,斯楞依旧将其高挂在树干上示众,只是剥皮后没有对肉做出烧烤处理,结果不到半天时间,臭气就出来了。斯楞有点后悔,无奈地就近埋了了事。

四、幻

白狼神出鬼没,白天夜里围绕着斯楞的家畜转,咬死牲畜也只喝血,很少吃肉,有时完全就是一种报复。这成了斯楞的一块心病,刻意时更难摆脱。每天睡觉前思维一溜,就联系上了白狼,只能借助酒精来麻醉神经。好几次半夜里,他被一种声音惊醒,拿了手电筒和铁棍到畜圈里察看,一切却都很平静。等早晨起来,血淋淋的尸体躺在畜圈里。斯楞被折腾的蒙了,戡查不出狼是如何进入畜圈的。

这天夜里,斯楞把家中的铺盖卷搬到了羊圈,抱了一捆草料杆子摊开,他决心守夜看护。最初,羊围绕在他的身边黑暗中嚼吃草料,“噌噌”的声音,浊浊的羊粪骚尿味,使斯楞感到一种疲惫的放松,在努力克服袭来的困意中,一觉睡到了天亮。

一夜平安无事,却增加了斯楞对这只白狼的恐惧,他怀疑白狼简直就是诡诈的魔鬼。如果没有枪,是绝难消灭这个家伙了。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一杆枪。

第四天头上,为了枪,斯楞天不亮就套起了马车,拉上了积攒的皮货,费了好大劲,从柜子内找出了政府两年前收枪时的收据,很小心地带在身上。他走了四个多小时才到达乡苏木,时已近午,正好碰见一队轿车缓缓驶进镇子,许多人纷纷走出镇大院迎接。

那位曾经收缴过枪支的领导也在其中,斯楞将马栓在一棵树上,紧走几步过去就要问,一群人已顺溜着回了办公室。就有一个年轻人在马车跟前大声喊叫,说牲口不让栓在树上。斯楞忙又跑回去,接受了一顿训斥。他只能先赶着车到收购皮子的商店,羊皮还是老价钱,很快就卖了。只是两张狼皮心里没有价格底,店主又给不上价,没能出手,只好拎在手里回头去找领导。

路过一辆车时,正好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一眼就瞄上了斯楞手中的狼皮,稀罕地翻看了一通,多少让了个价就买走了。斯楞心里高兴,到大院里绕了几遭才找到那个领导,诉说了狼害的情况,希望能领回自己的猎枪。答复是枪去年收上来后,就全部交到旗政府销毁了。

斯楞哑巴了,闷闷不乐地赶车到了公家的草料厂。草料厂刚刚下班关了门,从贴在大门口上的通知里,可看出草料的价格又涨了。斯楞肚子里憋气,就近找了一家小卖部,批了一件当地产得老白酒。到一家蒙古包食堂,要了两盘炒菜,两碗米饭,开了一瓶酒,边吃边喝,等着下午的上班时间。

饭菜上得很快,斯楞吃得也不慢,才一点多就已经酒足饭饱了。这大热天喝白酒,很容易就上了头,斯楞就搬着酒箱回到马车上,头枕着酒箱开始朦胧入睡了。

马车是栓在一颗大榆树上,中午的太阳蒸烤着,移动着树的影子。不知过了多久,斯楞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动作,起初以为是梦,猛的一惊,才知道是两个小年轻搜走了自己身上的钱。他连忙翻身滚下车,大声喊叫抓小偷。两个贼在一户人家的房后,一转弯跑得不见了。

跌跌撞撞四处寻找的斯楞,最后就又走到了政府办公大院里,酒的作用,暑热的力量,加上激愤,斯楞呜哩哇啦用蒙话又喊又骂,惊动了正在餐馆吃饭喝酒的领导,就来了两个警察把斯楞铐了就走。

手铐卡痛了斯楞的手腕,酒就醒了大半,嗓子变得干哑,口齿不清地辩解说:“你们不去抓贼,抓我干啥,我的钱被抢了,你们知道吗,你们他妈的还是人吗?”他的屁股就被狠狠地踢了一脚。

揪着斯楞右胳膊的胖民警说:“不知死活的东西,撒野也不找个时候,你再喊,我就不客气了”。另一个瘦一点的民警说:“你这人,今天是旗领导来视察,你被抢了不到派出所报案,到政府大院大喊大叫,想干什么?”

斯楞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低了声音解释说自己喝了点酒,丢了买草料的钱,给气糊涂了。他说:“你们两位行行好,放了我吧,我也不报案了,没钱我啥也买不成了,放了我,我就直接回家”。两名警察也没有再为难斯楞,把他关到了一间旧房子里,说了句:“你先在这里清醒清醒,放不放你我们做不了主的,等一会领导吃完饭再说”。

一个小时后,斯楞被放了出来,身无分文地回到栓马车的地方,干涩发红的眼睛阻挡了上涌眼泪的外溢。套在辕里的老马睁着关心的大眼睛望着,唿唿地喷着响鼻,好象在安慰他,又好象为他的回来而高兴。畜生的表现让斯楞心酸不已,他把车上带的饲料全部喂给了马,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马吃草料,胃里一阵蠕动,哇地吐了一地,鼻子眼睛往外流清水。

回家的路上,斯楞躺在车上,昏昏沉沉又睡着了。这时他看见父亲在屋后的梁上坐着,面容模糊,斯楞想爬上去,四面的流沙使他徒劳无益。正当他着急想喊时,父亲变成了那只白狼,流露出一脸的睥睨。斯楞并没感到离奇,而是很自然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掷铁饼一样扔了过去。一声炸响,他手里的石头变成了一把手枪。斯楞大喜过望,却猛地惊醒过来。日以西沉,马车脱离了路线,拉着车子找寻野草,一边的车轮碰上了一块大沙石。

梦清晰在斯楞的脑海里,他觉得不可思议,琢磨着,慢慢就想起一件久远的往事。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坐回车辕,挥鞭赶着马车匆匆向家里奔去。

五、枪

翻过遮挡家的最后一条土梁,一个情景让斯楞惊呆了,那只白狼蹲坐在梦境中的地方。斯楞怀疑这是否还是一个未醒的梦。他用劲掐了一下大腿,疼痛如电流袭击全身,额头上就沁出了一层汉水。“这王八蛋东西,我与你算是赌上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愤怒给了斯楞力量,扬鞭呼啸着回到家门口,再抬眼看时,白狼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斯楞卸了马车,把唯一带回来的一箱酒抱回屋子,就到各处找齐了铁锹,镐头。然后就是搬箱倒柜,腾开屋内一块空地,想了一下,就毫不犹豫开挖。天黑了,点上了油灯继续,直至挖掘出一米见方时,锹头碰到了一块硬物,他才细细地用手刨挖,最后,一个大肚泡菜坛子露了出来。

斯楞激动起来,一手端油灯,一手撕开了坛口上黑呼呼的包装物,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包同样黑呼呼的东西。颤抖着双手,在坑上一层层展开,露出了一把大肚膛长枪管的乌黑手枪,另一个小包里是排列整齐的两梭子子弹,粗略地一数,有二十多发。

斯楞一屁股坐到炕上,才感到浑身疲劳不堪,加之一种说不清的难受,他目瞪瞪地看着高脚油灯飘忽的火苗,看着灯光下的手枪和子弹,陌生,惊诧,怀疑和安慰在体内搅和在一起,使人生出莫名的恐惧。恐惧使斯楞感到了老先人生活的神秘,感到了命运的存在。他扭转身子,茫然四顾,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这把老枪是斯楞爷爷当年打日本人时,缴获的战利品,只是私藏着没有上交。后来斯楞的父亲为了保险,在盖这间房子时,从一个秘密的藏处取了回来,埋在了地下。当时斯楞并不知道这回事,还是在父亲病重后,才交待给他。当时家中有猎枪,草原上的狼和狐狸已经很少了,慢慢的就淡忘了这一切。要不是这只白狼的出现,斯楞怕到死都不会想起来的。

歇了一会,斯楞开始把玩这柄手枪,左搬右拉了半天,才知道了大概要领。他突然想到这子弹能不能用的问题,就忙上了两发,来到院子里,寻了几处目标,最后瞄住了冉冉升起的一轮圆月亮,闭了眼睛,手指一用劲,扳机扣下的瞬间,一声脆响,手臂和心脏被过电似地震动了一下。

新的一天开始了,拥有了枪的斯楞,冲淡了对昨日遭遇的记忆,他又一次把畜群集中到老神树周围,骑马在东西南北几处高岗上瞭望寻找白狼。白狼却很有耐心,整个上午都踪影不现。

太阳吐着炎炎的火舌,连风和空气都高烧起来。斯楞脸上的汗水,虫子一样往下蠕动,等待,寻找正一点点消磨掉他胸中的激动。回到神树下,自家的牲畜都不约而同汇聚过来,斯楞上树,挥动小斧头,砍下几枝粗树干,咔啦的断裂声呻吟出一种疼痛。骆驼仗着个头高,空中就接住拖开了去吃,牛互相抵扛争抢,只有羊胆怯地在周围寻找小树枝和落叶,嘴拣动得飞快,咀嚼的有些贪婪。

斯楞吃着携带的干粮,就着壶中的水,他努力控制想喝酒的欲望,登高再登高一些,用望远镜四面扫描。鬼日得狼依然不现身,难道这家伙知道了我有枪了吗?

终于,白狼在远处浑圆的沙土丘上现身了,阳光在它的周围羽化了。它巡视,思考,抉择,猛然间给人一种孤独的狂野斗士的风格。斯楞揉了揉困意涩涩的眼睛,用望远镜锁定目标,只是不一会,白狼又无声地消失了。

斯楞匆匆下了树,赶散了树下的牲畜,子弹上堂,象一名战士一样,向狼可能出现的另一个地方快步奔跑,埋伏。鬼日的狼却狡诈地出现在了别处,这家伙似乎无心食物,只与斯楞的距离比前一次更近了,完全是一幅挑衅的态势。斯楞的神经紧绷,怒气中升,与白狼互猜着心思,几番错开之后,终于在一处沙梁上,相距不到六、七米的距离碰到了一起。

白狼停住了脚步,斯楞也站住,双方对视着,十几秒钟的思维空白过后,斯楞平端着枪,扣动了板机。子弹蹭着白狼的皮毛飞过去,白狼只是惊恐了一瞬,几乎同时就扑了过来,龇牙裂嘴,爪子就抓伤了斯楞的右脸。斯楞躲避的有点笨拙,身子差点跌倒。

狼,这种野性十足的动物,反应速度比人快得多,还没等斯楞站稳,就又回扑过来。斯楞没时间开枪,就和狼扭在了一块,手中的枪成了砸打的工具。白狼的狰狞面目,尖利的牙齿向斯楞的脸探过来,斯楞用胳膊挡住。第二枪响了,子弹击中了白狼的后胯部。

受伤的白狼逃跑了,斯楞追了两步,感到腿脚有点僵硬,就吹了声呼哨,呼唤自己的坐骑。等他跨上自己的马追赶时,白狼已没有了踪影。斯楞跟踪地上断断续续的血迹,一路寻找。远远地白狼正在一瘸一拐跑上一道斜坡,斯楞策马斜插追了过去。白狼虽然有点着急,但力不从心,反转身子龇着牙就迎了回来。马被这阵势给吓住了,猛地刹住了前蹄,惯性差一点把斯楞摔下来。白狼却并没有进攻,而是从马的侧面逃了过去。斯楞别转马头,边追边开枪射击,六、七发子弹中有一发打中了白狼的肚子,白狼就地翻了一个滚后,缩住身子不动了,连马蹄跨过身体也不反应。斯楞想:“这畜生大概是被自己给打死了罢。”他想下马,又有点怀疑,脸上的狼爪印火辣辣地往外渗着血珠,胳膊上也粘糊糊尽是血。

马绕着白狼转了几圈,斯楞终于大胆跳下马背,一手提枪,一手过去抓住白狼的一条后腿。白狼其实并没有死,两三处枪伤,使其无力挣扎,在感到斯楞手劲的瞬间,回头张口向斯楞的脖子上咬去,被躲开后,咬住了肩夹骨。一旁的马被惊得逃走了。斯楞的枪掉了,腾出的手掐住了白狼的脖子,狼松开了口。斯楞一发力把狼举了起来,又重重地摔打到一片乱沙石上,喘了口气,捡起枪对着狼头补了两枪,白狼抽搐的身体慢慢不动了,溅开的血在沙土上像霉生出的红色小花。

六、火厄

打死了白狼,斯楞的神经彻底放松了,自己粗略地包扎了一下伤口,用马驮了死狼,回到了神树下,象前两次一样把狼挂在老神树上。他坐下来,看着这匹和自己周旋了多日的狼,疲惫,疼痛都从体内涌了出来。

失去了对手,也就失去为了对手生成的力量。斯楞歇了一会,咕咕地喝了几口酒,又用酒清洗了狼牙撕开的伤口,疼得浑身痉孪。他想,这流血的结果太他妈的了。

斯楞生起了火,火苗在阳光中虚幻出舌头。他用尖刀剥开狼皮,卸下一条狼后腿,割了一些道子,撒上盐面,放到铁架子上烧烤。然后他挺挺腰杆,把瓶中剩下的酒仰灌进口腔,却因肩膀的伤口钻心的一疼,使半口酒呛进了气管,一股浊热的血气向头上冲去。

斯楞大张着嘴,脖子斜仰着,身体僵硬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就看见白狼又活了,正在向树上逃跑,粗糙的树皮都变成了弯曲的路。他取下挂在树枝上的手枪,边射击边追,白狼就又向他扑了过来。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一扇门轰然洞开,白狼只一闪就窜了进去,就逃进了他的大脑里。他不加思索,把枪里最后一颗子弹射了出去。子弹也就从那个洞开的门钻进了斯楞自己的头颅。

天终于阴了,红色的云越来越厚,一声霹雳,红色的雨倾盆而下。在红雨中,他好象看见儿子、女儿在城里的校园里,妻子正坐着一辆公汽行进在回家的路上。“草原有救了。”这是斯楞最后吐出口的一句话,也是斯楞最后安慰的念想。

斯楞死了,尸体横架在老神树的枝叉上,那把黑色的手枪挂在下垂的手里,鲜血顺着枪管往下流着。夕阳西下时,那头前几天被大铁夹咬烂了脸的黑牛在树下晃悠,蹄子踢扫开行将熄灭的火堆,引燃了多日积累下的已经半干的树枝,大火很快蔓延开来,老神树成了一袭冲天之火的中心。火一直烧进黑夜,烧成了干旱草原上的一团最后的热烈。

尾声

两天后,干渴的草原终于迎来一场喜雨,很表层地润泽了一下大地。又一户倒场的牧民,经过老神树时,惊讶地面对突兀在蓝天下的几根焦黑的树干,猜想这是昨日雷电的杰作。斯楞的尸体焦如干炭,就埋没在灰烬中,成了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斯楞的妻子回来了,寻遍了周边几十里地面,又等了几个月后,卖掉了所有的牲口,搬到城里去了。干旱的草原继续着无雨的沙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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