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凉粉的女人

坝子的北边,在及远的地方有一座雪山,名曰玉龙。那名字的来处这个卖凉粉的女人决计不会知道。坝子里水土不甚丰美,薄凉的空气被日头晒足,一般过午后就会扭成一股烈风在坝子里乱窜。生在这里的人连同祖宗一样,服侍着各自的土地,各户或三分或半亩拥挤在坝子一隅。这些人是信徒,及其愚蠢。到得农忙时令,若有什么法子可以攀到天上及高处向下望时,便会发现有了许多枯瘦的黑影随着身子的俯仰,同那未知的年景作着揖。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期盼着它能施舍几斗粮食,用以养活三两个孩子。在这时节,卖凉粉的女人也就被裹挟在他们之间了。她忙一阵子便抽起身,把锄头戳在泥里,双手就摆在锄柄立起来的这端,好把身上的重量分一点给脚下的土地。往往这个时候她就把早逝丈夫的事拿出来咀嚼,像一只古怪的骆驼,只知道咀嚼旧草,甚至还期望能够获得一点养分。

    各村土地是被一个手艺生疏的皮革匠人把不同品质的皮革粗鲁裁剪开,再教刚受了气的婆姨随便缝合起来的,这样包边突起处却成了丈量田产时能够依靠的标志了,也就容易把人藏住。卖凉粉女人的那块糙地就在边缘。十丈外别村凹地里,两个男人也闲了下来,他们把锄头横亘在田埂上,做出不愿把泥土沾到裤子上的神情,坐到锄柄上抽烟。一个男人说:“今年猪崽价不低呵!”另一个搭腔:“刘家那窝猪崽卖价就贱了,按现下的行情不肖多说,不愁他吃不完李寡妇的凉粉!”“就不知是在灶房里吃还是在被窝里吃了!”两个人就哄笑起来。她看不到,但听得清楚。这些话语随了那些白烟飘到买凉粉的女人怀里,她是闻不到烟味的,但胸膛还是呛得发痒。卖凉粉的女人咳了一阵子,那边凹地里就伸出一颗秃头来,又迅速缩了下去。女人心想:“我喂了狗吃!喂了狗吃!”咳一阵,又啐了一口!心下又觉得不够,应当是需要一些声响的,便挥起锄头轮得老高,重重地砸进土里,翻起大块大块土来!玉龙山下坝子里的土就这样被人和事翻了一遍又一遍。

“喂!呀呀呀!滴下了滴下了!”卖凉粉的女人迅速抛下小刀,快步上前扶正小女孩的手,不让油辣椒滴落到地上或者女孩身上。女孩手上捧着刚刚花二毛钱买得的凉粉,那凉粉方方正正,中间被划了一刀,红艳的油辣椒就涂抹在这刀口上,凉粉皮刻意没有划破,好把上下两部分合起来作为一个整体。玉龙山下坝子里的鸡豆凉粉得用上好的绿扁豆,和着水细细地磨,再经过滤沉淀、起浆、熬浆、冷凝等诸多工序方能做成。其实坝里女人的身上大多都有做粉的技术,但日子落到她们头上却难免被盘剥了去。田间“朝拜”刚结束,圈里牲口就张大了嘴等着饲喂;灶头奔忙完三餐不及洗净碗筷,娃娃就哭了起来要换尿布;在二哥抢夺三妹妹的画本时老大在村后旧井旁把人打了.....事情糅杂成藤条抽打着妇女们,只不过她们不是陀螺,是被连日暴晒着几近干凅的茄子,当然也的确更像陀螺多一些。勉力把白日挨了去,婆婆却早已在灶膛旁守着,映衬着诡异炉火拿出从死人身上沾惹下的积年怨怼来折磨活着的人。这样的话,那些妇女也就熬不得粉浆,只能熬熬日子算作是打发了。临睡下前妇女们龃龉在床边,把白天受的委屈悉数温习一遍,再筛一筛,特意压低了声音,打定主意把话拿出来逼着男人听,但男人照例没有任何回应,亦或是发出一阵阵鼾声算作是对妻子的尊敬了。这时候妇女们就会锤着床板说:“我倒不如也是个寡妇熬粉卖算了!”谁敢说这话不掺杂着艳羡?谁知道呢?没有人知道!

卖凉粉的女人丈夫死得早。丈夫是在高黎贡山随人搬木头时被料堆压在了底下,两天三夜才刨出来。场主雇了赶骡子驼木料的马夫把男人尸体驼运回坝子,不知道路上走了几天,到村外时是夜里了。马夫常年在古道上走生意,识得此间规矩,客死他乡的年轻人要先进本祖庙认祖,就牵了骡子停在庙里。庙里早被一个半死的老乞丐占着,没有人知道老乞丐是从什么时候来的,问起村里老辈都说:“你爷爷打小他就在了,不行你自去问他,问我做甚!”也不明白是教去问爷爷还是问乞丐,但断然是不敢去问老乞丐,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疯的!老乞丐先是在他窝里蜷着,当活人把死人从骡鞍上端下来时惊动了他。赶骡子的还未把尸身放平,那老乞丐就已把鼻子伸到了他面前,那庙里没有照明,赶骡子的事先在案上点了烛火,赶骡人恍惚间见一个鬼祟模样物件贴到脸前,当即吓个半死在地上坐个敦实。但没等叫出声,这鬼祟就接了手里的尸体横抱在当胸缓缓摆在矮案上。老乞丐进了村子去告给死人家里知道。适时卖凉粉的女人正把蜡烛点了,在廊下堆成垛子的苞米堆里工作。有人在敲门,很轻但足够女人听到。卖凉粉的女人不敢开门,隔着门板问是谁。“你丈夫回来了,在庙里。”声音不像人声,倒像是一头受了伤的猪在嘶吼。女人再问,门外却全然没有了动静。

天亮后,死了儿子的母亲哭晕在门口。来帮忙的人七手八脚把她抬了摆在床上,各家媳妇轮流着强迫着给她裹上棉被。妇女们照例说了些节哀顺变的话语,然后就奔跑出房间去胡乱寻找些物件,用来填充临时搭在院子角落里的窝棚。那里被男人们随便堆了四五眼灶,但足够产出席面上被人指点的菜肴。院子里大部分的空间却是给了木匠,玉龙山下坝子里男人的手有两个用处,一是摆弄木头另外就是做别的事。女人们还未把灶火升起来,棺木就已经打好停在长凳上了。忙了一阵,突然就有人想起自家圈里的猪还要饲喂,挑头道:“回!猪食都还没有喂呢!”立马就有几个声音附和:“我屋的也还没喂!”另一边就有人说起了笑话:“一顿不喂也不怕,又合肖你去!你家那个早喂了吧。”“哇波波,会拢(指望)得着他?该呀!一顿都没喂过!”一干妇人就发出唔哈唔哈的笑声,这个时候形同瘪茄子的她们又似乎有了一点水份。玉龙山下死了人确实耽误得猪的吃食,但它们中的一口却也免不了因死人而被吃的命运。

“你是挺不容易的......”新坟旁边蹲着的妇人扯过背篓把地上的物件扔进去,口中就随便说出了这样的话语。不知道是说给外面站着的人听还是说给里面躺着的人听。站着的是卖凉粉的女人,躺着的是三年前晕倒的婆母。这个失了丈夫又失了儿子的女人晕倒后在床上躺了三年,七天前终究还是走了。卖凉粉的女人没有声音,躺在地里的人更不会出气。收东西的妇人却不以为意,伸出黢黑的脖颈来把背绳缚在额上,仍自顾自地说:“也就是你能忍下去了,你心善,你心善,哎哟!”同时双手在地上一撑,黑脖颈就把背篓牵扯到了背上,站起来走了。这声“哎呦!”竟不知是给了自己还是给了旁人。卖凉粉的女人呆望着对山的杜鹃,那杜鹃一丛丛或白色或粉色混合在松树间,把一面山涂抹成一块腐败的牲口肉。“风凉,快走快走,回家!”妇女头颈被束缚,迫使她不能回头,脚步也就没有停住。卖凉粉的女人撕扯了一把松枝,她是听到了女人的话,心底里就生出了别的东西:家,哪里还有家,空荡荡的房子罢了。她扑打了几下膝盖上的泥土,转身跟了上去。

很多年前,也是在这个时候,卖凉粉的女人把男人一脚踹下了山坡。女人上山打猪草,男人赶骡驼木,偏偏就在杜鹃树下惹了材那时男人摘了朱红色的杜鹃,把花瓣扯下来撒在她的背篓里。男人说出跟他回家的话语,女人脸上就比杜鹃还红了,于是女人就唱起了调:“八月飞雪也见过,四月打稻不奇怪,东山太阳西山月,鹰窝窝里孵鸡雏,天荒荒地荒荒,今日偏生见着鬼,鬼话长脚满地走,摘来毒药闹心肠。”男人对她:“蜜蜂采蜜绕花飞,耕夫犁田手把锄,抬水一担两只桶,雕梁画栋要斧凿,天荒荒地荒荒,遇着阿妹心慌慌,慌忙来摘黑牡丹,插上马鞍走四方”。这一下就犯了忌讳,卖凉粉的女人确实生得黑些,最听不得被人说黑,男人也就免不了滚下山去。后来滚到杜鹃树下的就不止他一个人了。

婆母死后,卖凉粉的女人在村口支起了摊,大家只知道那年雨水不足,地里的辣椒倒似疯了般地长。卖凉粉的女人把辣椒磨了用热油呛熟,又把香菜细细切碎摆在碗里,酸醋酱油蒜水盐巴一应佐料排开来列在摊子一角。其实玉龙山下坝子里的凉粉只需要一点盐巴佐味就足够了。坝子里的男人在入口的事物上历来是挑剔的,却在出口的东西上从不遮掩。“怎么不把花生炒熟了碾碎?撒上一些可香可香!难到担心少你黑牡丹的粉钱?”男人用小勺挖满红艳艳的油辣椒,一边说着一边往碗里甩去,似乎不用力就激不出辣椒的劲儿。卖凉粉的女人只是摆出一副不顾咸淡的神情依旧拿小刀划弄着凉粉,有小孩来怯生生的看着,她就顺手划一块起来,一样地拦腰横着刨开抹上油辣椒递到小孩手上。小孩若是不接,她就打开嗓门喝一声:“嗯!拿着!又吃不坏你!”她知道小孩子是真的馋,只是听了家里大人“贪吃孤寡粉,长大成孤寡”的话。但是大人们却吃得着实勤快,从来不消小半天就能把整簸箕的粉给嘬完,她的粉从来没有剩下过。 

也有剩下粉的时候。卖凉粉的女人摊子底下有时会摆着一只用白净纱布盖着的小木桶。哪天若是客人来迟了,簸箕里空着,客人就必会俯身去揭那纱布,但定然会被制止。来人知道那只桶里有女人额外预备的粉,来人也知道那不是自己该应的份,但总是有人要争取一下,虽然从未有人成功。小木桶出现在摊子上的时候,在旁边早就守候着一队半大的小孩了。等到卖完簸箕里的最后一块粉时,卖凉粉的女人就会巡视一周,尽力使目光扫过所有孩子。此时这群孩子就成了被将军检视的对象,注目凝神却都努力摆出使自己更显眼地姿势。卖凉粉的女人巡视一周后就点起其中一个,无论点中谁,都意味着他成了这群人的统领,小孩们都雀跃起来。卖凉粉的女人把木桶交到这位统领手中,小小的统领自然知道这只小桶该当的去处,胸中便有了一种被托付的气概在蓬勃,一众小孩就簇拥着他朝庙里走去。其实除了蓬勃的气概外,驱动他们的是这只小桶被赋予的权力,一个可以窥探隐秘世界的权力,显然这权利是统领独有的。一众小孩初时簇拥权利是庄重而严肃的,等不出十丈远近就轰然朝前奔去。身后卖凉粉的女人就扯着嗓子制止,但显然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她也不再坚持,收摊回家去了。

小统领手中提着的木桶是他独有的唯一能够进入老乞丐窝棚里的通行证。其余一众小孩在大殿门口台阶处朝拐角的通道里张望,小统领显然是熟悉了门路的,手握通行令箭独自往里走去。“嗯哼!”老乞丐发出一声警告。守在台阶的小孩集体往后躲了躲,显出又惧又喜的神色。小统领站住了脚步,怯生生说道:“是粉,我.....送粉来。”通道尽头低矮破旧的木板就吱格吱格打开了,这便是得到了入内许可。老乞丐的窝棚从来没有其他人进去过,除了他自己便只有另外一种人,就是手拿小木桶的小孩。还必须是小孩,有年长的男子不信邪把木桶夺了去,还未走进通道就被老乞丐扔了一块石头砸在眼上。老乞丐的窝棚里没有光,小统领只能借助经破门透射进来的一小片亮迅速找寻到那口破罐子,手脚麻利地把小桶内的粉倒进去,然后就退出门外等候。稍顷他会得到一个小笼子,笼子里是一只彩色羽毛的小鸟。这便是小统领的酬劳了,也是众小孩争先恐后的动力。一众小孩又再次簇拥着小统领欢喜的出庙门去。

众小孩中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小男娃,他是卖凉粉女人的养子,村上做的决定让她先喂着,后来村上也没有找到孩子更合适的去处。老乞丐把这个孩子送来的时候,孩子只有拳头那么大。没有人知道孩子是从哪里来的,老乞丐发现他的时候他被扔在庙门一床破被里,脐带还沾着血水。老乞丐把孩子抱来村上,说明来历就回破庙去了,众人还要再问就被他打了回来。

“阿母,这里面躺的是谁?”男娃手里抓着一朵杜鹃扯着花瓣,站在坟前怯生生问卖凉粉的女人,女人正蹲在地上用镰刀铲除草。“是你阿爹,是,是你阿爹。”女人没有抬头。男孩手一扬,杜鹃花瓣洒在了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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