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樱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要不,我们去城里转转。我突然打断卜哥——别问我为什么这么不礼貌,等一下,听我给你解释。

我不想掺乎小云和卜哥他们俩的烂事儿,架不住卜哥又来找我,不知何时起,我成了他的垃圾桶。我又何尝愿意做垃圾桶?我自己还没活出个子丑寅卯来,哪有心情去消化别人的喜怒哀乐?

小区南门口那排梧桐树上有几个鸟巢,三月间,已经有从东南西北飞回来的燕子。不知它们有没有领头的,或者是用它们的语言约好了。白天它们更多是在天空飞翔,时而在远处的电线上歇个脚,时而横掠过蓝蓝的天空。啾啾,唧唧,偶尔也叽叽喳喳。它们在嘲笑无能的我吧?也许。这是我的第几份工?说实话,我不记得。昨儿夜班没得着空眯一会儿,今早下班又走不了。一个保安,有啥会可开的,我是真不明白。

站在队伍里,恨不得自己变成那只燕子。想飞就飞,想停就停,想叫就叫,想静就静。我一年前刚来到这里它们就在这儿,我不确定这些燕子和那些燕子是同一拨。我连自己的人生之路都不确定,还不如一只燕子自由且快乐。队长在叭叭什么呢?照相,上传视频,留痕……小区里到处都是监控,有什么必要做这些表面功夫?

明白了吗。明白,大家异口同声,去你的,拿着鸡毛当令箭,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有本事给我们涨点工资,每月四千元钱,还不够给媳妇儿买一套高档化妆品,尽在那扯犊子。要不是我勤俭,休班在垃圾堆里拾点破瓶子烂纸盒子,卖点儿小钱,恐怕我都得喝西北风。

终于开完了会,白班的兄弟们去摆拍了,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宿舍。我们宿舍是八人间,白班嫌夜班脱下的脏衣服乱扔,夜班说白班的回来动静大影响睡眠。其实要我说都不是,吱吱嘎嘎的单人床,乍暖还寒的季节,我这一米七五、奔五十岁的人躺上去,尚嫌缩手缩脚。阴暗、潮湿、空气不流通,去你的,睡着能舒服才怪。对面兄弟“呼——扑”的呼噜声颇有节奏,显然夜班欠的觉儿是补不上了。

卜哥就是在这时候过来的,我甚至怀疑他给我安了监控,卡点找我。我们俩是老乡,眼下这份工作是他帮忙找的。卜哥一米七出头,西装革履,看着文质彬彬。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张口必是“你知道吗”,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猜他得有八百个心眼子,总是压低声音嘁嘁喳喳说话,笑容里带着市侩气。以前是包工头,带出来我们一帮兄弟。这两年不景气,腰杆不硬了。要我说,是他自己作的,男人一旦不学好,有了外落,日子能不走下坡路吗?包工队早就解散了,偶尔有小来小去的活他自己去市场临时叫上两个日工就行。“卜世仁”,一班老乡私下里这么称呼他。

“卜哥,你稍微一等,我换个衣服。”我悄没声儿把他的话头打断,宿舍里有睡觉的,散这德行干啥。

响晴的天儿,脱下自己这身皮,换上媳妇儿给我买的里面带绒的黑色卫衣,还有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蹬上运动鞋,咱也溜达着去城里转一圈——要不奢侈一把,坐个地铁也中。卜哥看着他的新皮鞋,他是这些年把自己待废了,总共没多远的事儿。不过也好,听说城里桥洞下,都是卖唱的,说不准啥时候遇着明星呢。闺女今年大四正在准备考研,媳妇儿说孩子考上哪儿咱们就供到哪儿。我再打两年工,她再种两年地,日子紧巴紧巴就起来了。

我大概是想老婆孩子了。我是高二那年辍学的,时至今日,任谁问起我只能说一点儿也不后悔。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有什么资格后悔?五个姐姐谁都没上学,我傻了吧唧的上什么学。后来拼了命念了几天高中,我甚至连ABCD都傻傻分不清楚,背个书把自己累个半死,老师气得白发都多了几根,何必呢。哥哥要是不夭折,这个世界上本不会有一个我。父亲去世后,母亲更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她的小儿子身上,眼见几个姐姐被母亲呼来喝去,骂来骂去,我就算再傻,也是看不下去的。

“你说这小半年她去哪儿了?”卜哥开始了新一轮批斗小云的口水战,“我这些年赚的钱全搭给了她,帮她在市里置办了房子,装修都是我一手弄的,如今我婚也离了,她是不是得给我个说法。”

“我想去找她姐妹儿,得让她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你说我就这么拿不出手吗?她连和亲朋好友承认我的勇气都没有。”地铁里人挤人,卜哥小声在我耳边说,仿佛我们在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似的。

你丫一个四五十岁的大老爷们,喝点猫尿喝人肚子还喝狗肚子去了不成,动手打女人算什么本事?我心里是有些看不起卜哥的,真想指着他的鼻子问,你敢说人家二十出头就离了婚,没有你在后边撺掇?你敢说你们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没有半点责任?

话说回来,小云也是我们老乡。有一年在饭店打工,我们还共过事呢,看着挺精明的小丫头,怎么会办这蠢事儿?卜哥说他酒后醒来小云就不见了,他踹她一脚确实不应该,当然我也没使劲儿,卜哥描补一句,她也没吃亏呀,居然在酒里给我下了药,这要不是我命大,我都得折到她手里。你说,她凭什么玩失踪?我哪点配不上她,从来都不敢承认我们的关系。

卜哥越说越生气,那叫一个义愤填膺,说得嘴角冒沫子,说得地铁呜一声到了永宁站。我赶紧从人群中挤出来,到了地面大大喘了一口气。

“卜哥,快看,那是啥花?”不远处那粉红的,嫩白的,不是樱花又是什么。

“樱花吧,”卜哥敷衍了一句,“你知道吗?你说……”

唉,这算过不去了,早知道会遇见今天这样的场景,我该好好学学语文。最起码知道怎样好好说话不伤他,也解开自己心里的疙瘩:老婆哪样都好,只有一样,她不吐口我不敢养活七十几岁的母亲。当初嫁过来时,母亲没少摆婆婆的派头,尤其生了闺女我们就结扎了,母亲见天哭天喊地,说什么绝后了九泉之下没脸见父亲了之类的,孙女在她眼里就是为别人家养活的,一天没哄没疼。

我紧走几步去前面看花,拉开距离总好一些吧。树下照相的人一拨接着一拨,我原到不了跟前,实在是卜哥磨叨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往前挤挤,我也拍了几张,发给老婆。桥洞下的人摩肩接踵,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真有人在那唱歌,只是旁边不时有车呼啸而过听不清在唱啥。

“谁呀谁呀?”我也凑上去,据说有一次赵传还来过,永宁门是不少明星青睐的地方。卜哥见我往前去,他也巴巴地过来看。

“看不清,听说好像六十多岁了。”

“妈呀,唱得真好,这还不去星光大道等啥呢。”雷鸣般的掌声中恍惚传出来“青藏高原”的字样。

“走吧,去喝茶,”卜哥不耐烦起来,“有啥听头。”

你那点儿破事又有啥说头?好聚好散不好吗?我暗自腹诽,但嘴上不得不回应一句:“等我看看。”我还是挺佩服那些街头唱歌的人,没有两把刷子,谁敢跑这里来现眼,这可是十足十的全开麦,真唱。

“散了散了,”人群有往外走的,也有往里走要拍照的,“明天再来,真他妈牛逼,六十多岁一口气唱两三个小时。”

我趁着这个工夫又往跟前挪了挪,嗯?好像是熟人?不能吧,虽说无巧不成书,但也不至于这么巧。我可不敢相信城市这么大,能遇见熟人。再往前凑凑,天呐,这不是我老师吗?方小樱!

去你丫的,老子要不是看你是语文老师,非揍你一顿不可——时隔30年,我还记得高中时方老师让我背《琵琶行》。我滴个乖乖,光正文就有616个字,那是人能背下来的玩意儿吗?我要能背下来,我咋不上天呢。方老师这是“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吗?

我是有些恨方老师的,啥时想起来都在心里骂上几句。是的,恨。别人都说我傻,凡事儿都会让着我,但方老师说从不特殊照顾我。大扫除不会少做一点儿,作业不会少留一点儿,事实上傻不傻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方老师,”只是此时我眼框有些发热,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话一出口也就语无伦次起来,“您怎么在这儿,不,方老师,您挺好的吧?”

“早早?”方老师及腰长发早就不见了踪影,顶着毛寸在那里收拾她的家伙事儿,“这么巧?”

是啊,巧。我抻抻卫衣,不自觉站得笔直:“您放那儿,我来收。”

“傻孩子,哭什么,”方老师还是那么,甜蜜蜜,一袭湖蓝色曳地长裙,和那白皙的皮肤同学们都叫她小邓丽君,明星相,只是如今眼角眉梢多了一绺绺皱纹。美人迟暮,属实让人心里难受。但再怎样,气质犹存,漂亮不减当年。

“我这不是激动嘛,”我边收边招呼卜哥,“方老师,这是我兄弟,您喊他小卜就成。”

“我女神,方老师,”我郑重地向卜哥介绍,“快来帮忙收拾,我们去附近茶楼坐坐。”

我们几个转眼收好来到了附近的咖啡馆。咖啡馆坐落在城墙根下的公园里,四四方方小巧的房子,顾客都在室外公园树下。也好,这个时节,樱花都已经争奇斗艳了,早逼退了冬日里的寒凉。好久没来,客人并不多,大概是房租到期要转让的缘故?

“您退几年……”

“现在做什么……”

我们三人在窗下坐好,我边打量着方老师边没话找话,孰料我们会同时开口。我招呼服务员点了一杯拿铁,一杯白茶,一杯卡布奇诺。拿铁是给方老师的,她从不喜欢太甜的。白茶是我自己的,寻常滋味,平平淡淡,亦如我的人生。卡布奇诺给卜哥,他迫切需要一点甜。

“您先说。”我示意方老师,看着她圆嘟嘟的脸,眼神清澈,一如当年。这当口服务员把咖啡端了上来。我双手把方老师那杯放在她面前,转而手放在我的白茶上。

快六十的人,谁给了方老师勇气?含饴弄孙的年纪,背井离乡,剃了光头,一把吉他闯古都。

“说来话长,我离婚了,”方老师呷了一口咖啡,“两个儿子都成家立业,我就想着有生之年出来四处转转。你呢?”方老师轻描淡写,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我吗?

我不想说,我才不想回忆父亲母亲,也不想说他们的爱情,更不想说他们曾经对我所谓的爱。当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还拼了命东躲西藏要生儿子。是有矿等着继承吗?五个姐姐吃饭连桌都上不去,年头到年尾连根新头绳都舍不得给买,更别说衣服袜子,家里那可怜的三瓜两枣都花给了我,我觉得背上扛着一座大山。全家的希望——这么重的担子压在我一个人身上,值吗?我背得起来吗?我吃干的几个姐姐喝稀的,父亲活着时不就是如此积年累月累病的吗?当然,我现在卑微的打工生活更是不想提及半句。除了老婆和闺女,我的人生,无话可说。谁让咱一事无成来着,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过着寻常百姓的日子,每天为着五斗米折腰。如果一定要说点儿啥,我充其量是混口饭吃,用力活着。

我十七岁的时候,二十七岁的她正是我们凤城县的一枝花。人漂亮得没话说,从来是未曾开言先绽开满脸笑容。她上语文课时就连窗外的小鸟都要停在枝头静静聆听。听说进城前,她在镇上开过十年理发馆,老少爷们生生恨自己头发长得慢,巴不得头一天剪完第二天又去剪。起初,她只是一个代课教师,县城偏远的缘故,师资力量实在跟不上。她一边代课一边考下了各种证件,也是个狠人。工作稳定后经人介绍嫁给了银行一个副行长,她老公是高富帅。男财女貌,多好的婚姻。原本她也觉得自己很幸福,从小山村走出来,在城里有房有车,有家有业。这不就是普通人的终极梦想吗?公婆去世后,男人的应酬渐渐多了起来,关于他不学好的风言风语到底吹到了她的耳根。方老师并没放在心上,做公公婆婆的人了,只要把工资交回来,浪够了不是还得回家吗?

所以,即便男人挪用公款、收贿受贿、出去偷吃啥的,她觉得都可以原谅,不就是进去几年吗?等他就是。谁的日子不是缝缝补补?唯一不能原谅的是:他放弃对方老师的治疗。难怪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医生只是说她的肿瘤是恶性的,控制住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虽然几经折腾,但其实家里存款不少,光方老师自己的退休工资都够用,男人话里话外要留给两个儿子——儿子都已成家立业,要房有房,要钱有钱,不过是男人想要再娶罢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猜卜哥此时一定已经气得什么似的,几次欲言又止。

我恨方老师,恨她当年对所有男生都一视同仁,傻傻的我,不过是恨她不能多看我一眼不能待我与众不同罢了。我是凭什么呢?凭少年的纯真懵懂吗?还是……

“您条件这么好,没去找个经纪公司吗?”卜哥一直若有所思,终于等到插话的机会,冷不丁在方老师端起咖啡的当儿热情地说,“您如果愿意,我可以帮您联系。我认识一个经纪公司的老总。”

“你有心了。我这一把年纪,不想和年轻人抢饭吃,”方老师呷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继续道,“我就是单纯爱唱歌,到喜欢的城市生活上一段时间。哪天两眼一闭,也没啥遗憾了。”

“嗯,”我后知后觉地点点头,看向方老师,“您先天条件好,准行。”

“您的故事多励志呀,这得鼓舞多少女性,功德一件呀。”卜哥不死心,此刻他倒有些像是星探发现了星星一样,双眼放光。

“‘志’这玩意儿靠自己立,别人帮助‘励’的,大都不长久。”方老师依旧笑笑,若有所指。

“你将来想做什么?辍学打一辈子工吗?”那年方老师来我家时曾经这样问过我,“你现在年轻打工不觉得累,人生路长着呢,总要有个方向。”

“念不动了。”我不敢抬头看方老师,我怎么和她说我对人生厌倦透顶,懒得活着的人花那冤枉钱干啥,又怎么和她说母亲见天唠叨得我已经生无可恋。怎样不是活着呢?

“也是,”我鼓起勇气看着方老师,“当年我要是听您的话不至于现在这么狼狈。”

“没啥,人就一辈子,怎么开心怎么活。”

卜哥神秘兮兮去旁边接打电话了,一阵微风拂过,一股一股的香气扑鼻而来。抬头不远处,一树一树的樱花开得正旺。

“人生就像这树,”方老师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开向高处明亮处,根愈要向下向泥土向黑暗处向恶扎。”

向下,向泥土,向黑暗,向恶。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原来,《琵琶行》没在书本里,在早樱的枝枝杈杈上,那一刻我想当然以为,也在方老师为我上的最后一堂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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