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城楼，晚风拂柳，血渗透衣袖。衣袖，我的衣袖，血，却不全是我的血。
作为一个刺客，我的剑是冰冷的，我的眼神也是，哪怕我的最后时刻都是如此悲凉。
他们都说我是远近闻名的刺客。其实我只是个讨饭吃的乞丐，只不过讨饭的方式不一样罢了。乞丐双膝跪地得施舍，我则是让别人跪地得赏赐，对，用我手里的快剑让别人跪地，扑倒，流尽鲜血，消散生命。他的仇人自然会给我口吃的。今晚过后，再也不会有吃的了。冥冥之中，脑海里尽是各种人。
1，药铺里的老头
有一次接到活计，是去刺杀一个药铺郎中。东家只给了张纸条，写着地址，并告诉我我赏钱在药铺屋脊的瓦片下。
我看完便把纸条烧了。很久没有活计了，我很想念鸭腿和白面馒头。于是仗剑去了。
药铺的郎中竟然毫无抵抗能力。孱弱得甚至令我感到一丝不安，我竟然下手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救命郎中！我擦拭完剑刃上的血，便翻身上了屋脊。当我找到那一锭黄金的时候瞬间想明白了: 我是个刺客，我也要吃白面馒头，啃香酥鸭腿。救命郎中又如何？脖子里溅射出的血还不是一个颜色。
那一晚，夜色不太好，月光暗淡，害我一个趔趄跌下屋脊。小腿肿了好大一个包，得找郎中瞧瞧去。
自那以后，整个小镇都乱套了。流民，悍匪，军队。饥饿，死亡，硝烟。 我的小腿也没能好起来，我用匕首刺破腿上的脓肿，脓血流了一地，那药铺的郎中要是没死就好了。。。
腿伤那阵子我跟着难民去了樊城，原本以为要被往外撵，却被当做亲人一样迎进了城。樊城大门楼台上一位年轻少女身着素衣满脸国仇家恨，这女娃倒也仗义，分发了一些吃的给进城的难民。东西太粗糙了，米糠粑粑，我要不是饿急了真想有多远扔多远。等大伙都吃好了还安排住处。不过得一个一个登记的。这樊城没想到啊，不但一片祥和还有个菩萨仙女。
离开樊城那晚，城里西市死了不少人。打听了都是混进城的细作。原来那女子在城楼上发一些米糠粑粑之类的食物是故意的，因为真正的难民是不在乎只要能充饥就会吃个干净，而细作混进来的就不一样了，十有八九不会吃这个，那女子只要在城楼登高审视一周发现谁没吃那就派下属抓起来审问便是。还好当时我饿急了，要不然就栽在了这聪明的妮子手里。。
2，花楼里的嫖客
小腿渐渐好起来。那锭金子也用完了。当然，新活计自然就来了。东家托人给我送了把扇子，扇面聊聊几字: 嫖客，坤。牌坊顶。折扇是把好折扇。扇骨是江阴的四年黄竹，正面徽墨宣纸绘渔舟唱晚一幅，落款，题跋，这扇都值好几两银。不过背面的内容才是我的正业。
嫖客，坤。这自然是要杀的人。我蹲在牌坊顶握着一袋金珠。眼睛死盯着远处灯火迷离的花阁。对，就叫花阁，镇上唯一一家妓院。我抖了抖金珠，足足一斤多，这嫖客坤还算值钱的。
牌坊上的金珠不好赚，而花阁里的嫖客坤快活得很，每晚特定时刻总会左拥右抱，海吃海喝。除了这个时刻根本不见人影，仿如人间蒸发，甚至连他左拥右抱的美人儿都蒸发了。当我在牌坊顶上吃完最后一个馒头那一刻，我决定动手了，小腿受了几天寒风已经隐隐作痛了，必须早点干完这票。
我杀人的时候都是晴朗的月夜，毕竟好跑路，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跌下屋脊。这回进花阁正好是十五圆月夜，月不黑，风不高，庙会热闹得很。杀嫖客坤不得不说是我一生中最刺激的挑战。嫖客坤当时见我破窗而入便起了警觉，反应迅速，转身窜如屏风之后。其实不止嫖客坤，连他桌边几个姑娘都身轻如燕各自散开来。待我剑破屏风，嫖客坤与另三女子各执武器朝我袭来。原来都是硬茬，顿时我感觉吃大亏了，这活儿可远不止一袋金珠。不过拿人钱财，事情一定要办妥。嫖客坤的紫金大环刀招呼了我七个来回就哐当一声掉地上了。鲜血从他喉咙里射出，溅在那三个女子脸上，肩上，还有那半裸的酥胸上。她们义愤填膺，怒火中烧，最终都只能目瞪口呆任由我飘然而去。我回首，那嫖客坤的双眼正瞪着我，鼓得浑圆。我在想，金珠若是有他眼珠那么大一颗的话，那这票也不亏的。。。。
干完花阁这票我就去了外地。总想找个靠谱的郎中医好腿伤。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受到了那三个姑娘的追杀。好烦，她们总是在风高无月的黑夜搞我。太不合我胃口。于是我这算是逃命了。
哦，对了！我不杀女人。曾经有人反问我: 东家让你杀呢？
东家让我杀我就杀吗？我也反问过自己。
3，我干不了的一票
说起杀女人，还真凑巧。次年开春没多久就有一个马夫找到了我。恭恭敬敬地递给我一封信，并嘱咐我当他面拆开了，说是他的跑腿费在信封里。
人为财死的戏码天天上演，城里的人为了钱有的去当兵了，有的去当匪了，还有的去当了胯下的玩物。至少有一个马夫为了给一个刺客送信丢了命，他甚至都不知道信封里没有他的一个子儿。
这回这一票玩得有点大，是要刺杀一个将军。信上足足好几百字，还附带详细地图一张，内容开篇就是杀送信的马夫灭口。够狠，我喜欢。信件文字内容我不多看，只记住樊城守将穆宁就行，我也佩服这写信的，几百字尽是咬文嚼字，全是废话，我综合起来就是一句话，斩信使，樊城刺守将。另一张地图我倒要细细看了，这可是万军之中刺杀将军！搞不好要被乱箭分尸的。地图倒是很明了，城是城，河是河，连城楼上的炮台，建翎，都有模有样。
提起樊城那就想到了城楼上那少女，十有八九是守将家属，家属都如此厉害更何况他自己。不过那少女却也真是菩萨心肠，救下了不少无辜百姓。去杀这么一个善良的人，合适吗？合适？——这不是件好差事。
最后决定入城行刺完全是看在一大箱黄金的面子上。一箱！一大箱！足够我用一辈子了。于是，干完这票从此浪迹天涯的想法愈来愈坚定。是的，浪迹天涯，仗剑红颜，煮酒话桑麻。多美的诗啊，这诗不在远方，就在前方城墙里！
这回行动我怂了，特意找了个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后半夜。在城楼屋脊上游弋几周，大致摸清守城将领位置。于是一跃而下，利剑顺势出鞘，两名侍从兵封喉而倒。当我破门而入之时，瞬间慌了神，对面坐着的竟是一位妙龄女子。不错，就是当日在樊城楼台开门接纳难民的少女。只见她素白轻衣，纤纤玉手，指如葱段，正在凌镜梳妆。他见我抖着长剑进来却丝毫不惧。而我却慌了。我轻声问她穆宁将军在哪。她却半晌不语，依旧盘着发髻，露出晶莹的耳垂，透着烛光闪烁着别样的氤氲。
等了许久，她没有叫唤也不曾畏惧。直见她微抬额头，放下木梳，起身款款而立，莲步徐徐走来。目光就像一支利箭直射我眉心。 “我就是穆宁。替父守城三年。贼寇不灭，素衣孝服不褪。”
守城的将军挥七尺偃月横扫沙场那是天经地义，一个玉手酌木梳，轻抚髯鬓的女子又怎是将军？我没有言语，唯有避开她目光的动作。她目不斜视，继续说来“壮士一身武艺，入我军中如飞燕过堂，何不担起匹夫之责为国为民？”
我依旧不语，垂下剑刃以解慌张。她乘胜追击继续道来“六年之前，贼寇乱江南，生灵涂炭，这是国难。家父身为樊城总兵拼死平乱，樊城之中约法三章，军民一心才不至陷落。前年家父遭人暗算，小女子自知国灭家亡，勉力担起重任。壮士若今夜取我性命自然得财如意，但樊城九千百姓，上万士兵必将成为累累白骨。”
听她说着却也有几分道理。我觉得应该回应她点什么比如我不杀女人！但始终未能出口。
“壮士若领我人头能荣华富贵那请给我三天。待我攻下洛城粮草大营便随你。”只见她说完转身，目光弃我而去，此时我顿感顺畅。
“穆将军，你可算一代巾帼，值得敬佩。我前来冒犯也属被骗，我不知道你是女人。”我终于说出了心里那些句子。全身顿时舒展开来，看着她那秀丽的侧脸，心中顿生怜惜，这么美丽的女子，一箱黄金不够，差太远了，这一票我不接了。直见她点点头，衣袖一挥，一股少女体香混合着烛光向我袭来，我招架不住。只见她气吐如兰轻声说到“壮士请便。”随即便款款移步里屋。
那晚我没能离开樊城。不是因为逃不出，而是独自一人在街上彷徨。心中一万句:我该去哪？不得不说樊城是一片净土，在这个战火连天的时代也只有这里还有几分人情世故，连夜都是别样的祥和。微弱的烛光，平静的鼾声，唯独少了一轮明月，这一份平静安逸，却要与外边的民不聊生共一片天，这是多么的无奈。而我，真的要为了一箱黄金改变这里吗？我的剑不会答应吧？我的剑应该杀不了少女。是了，就是这样的。
当我翻过樊城的墙头时，天边亮起了一丝玄月。
4，我为什么不杀女人？
“你为什么不杀她？”
“跟你没关系。”
“东家派我来杀你。”
“动手便是。”
这些对话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了。在此之前，由于腿伤后遗症我又回了樊城。城楼上的将军认出了我，她微微一笑，我微微点头。
那天晚上的樊城并不祥和，来了一大批刺客。跟我一样的刺客，只不过没我厉害。他们一共六人，刺杀穆将军。当然，他们连城楼都上不了，刚进城就被我解决了。毕竟赚一箱黄金是要有东西拿得出手才行。唯一不太妙的是，腿伤严重了一些，跑是不好跑了，走走还凑合。
六个刺客的尸体还是惊动了穆将军，她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不问刺客来历也不问刺客怎么死的。我有一点失望。连续好些天闷闷不乐，不但腿疼，心里还不爽。
某一天，我真的要纪念这一天，因为这一天就是今天。我第一次卸下配剑，走上城楼。慕将军接待了我，盈盈笑意，款款英姿，都是那天晚上的同款，唯一不同的是换了一套戎装，看起来更加飒爽。我真想知道她都在想什么，于是问起来“听说近日慕将军遭遇多名刺客？”
“这个你还用问我吗？”她正坐案前，抬手邀我就坐，继续讲到“六名刺客夜袭樊城，遭遇到天下第一的刺客。”
“你就不想知道刺客来历？”
“刺客无非是敌人派来的，哪有什么来历？再说了，此事不必张扬，让敌人瞎猜总比给敌人实情好。”这姑娘果然智谋非凡，这六名刺客死不见尸才是最好的反击，敌人必定先查明原因才会再次动手，而且还不敢轻举妄动。
“将军深谋远虑，自可运筹帷幄。但刺客还会再有，将军唯有保全自身才能救全城百姓。”
“你算樊城百姓吗？”她直盯着我，眼神那样熟悉，我鼓起勇气正视她的双眸，那一湾深邃却又不见底的明澈，令我心神不定。我记得我回答她“我会成为的。”
道别穆将军已是夜晚。微风不燥，吹来初春的花香。借着月光，护城河畔的垂柳依稀可辨。垂柳梢头越过来一个黑影。其实那是一个左手持剑的刺客。我认得他，他是剑术名家，名家到什么程度呢？基本是能跟我打个三天三夜分不出胜负的程度。江湖上给他黄金左手一称号。他立在城门下方，没有任何动静。我觉得我必须下去拼命，于是飞身借助护城河边的树枝平稳落了地，要是大白天，我这套操作绝对能引起掌声雷动。不太妙的依旧是小腿不争气的疼了起来。
“你为何不杀她？”
“跟你没关系。”
“东家派我来杀你。”
“动手便是。”
“我杀你不是为了钱，你是知道的。”
“为了什么？可别说比高下，忒俗。。。”
“东家嫌你做事不干净。”
“我问心无愧。”
“那郎中没死，被救，透露了东家病危的消息。”
“一剑封喉，没死那是他福缘深厚，与我何干？”
“你放走了嫖客坤三名党羽，他们是樊城派出的细作。”
“我不杀女人。你知道，道上都知道。”
“可以，我不问了。樊城女将军婀娜少女怕是打动了你。你已经不是你了，不配与我交手。”
此时只见黄金左手飞身上树欲借力登墙，目标直指城楼。我也顷刻间跃起，折一柳枝拦腰扫去。他挥剑之中乱了节奏从树上掠了下来，此间还不忘还击我四剑，剑剑精妙却都只是花招，目的就是逼退我好上城楼找穆将军麻烦。我柳枝挥得更加急剧，左右进招，划破夜空呼呼作响。他黄金左手的名号却也不是虚传，深知不杀掉我怕是上不了城墙，于是专心起来。
左手用剑向来刁钻，让右手用剑的我很是吃力，每次剑锋都能很顺利地刺向我的手腕。而且我还是用的柳条。三十几个来回，柳条早就成了一根短小木棍，再也无力招架锋利的剑芒。这一阵拼斗让我的腿伤愈加严重。我已经筋疲力竭，侧靠在柳树上，鲜嫩的柳条拂过我的脸颊，有那么一丝凉。我右手握住这颗柳枝，就待黄金左手攻过来。
我记得，当他的剑略过我脖子之时，空气都凉了。他也是满脸惊诧，竟然就这样杀了自己的对手！正在他回味的时刻，我挥出柳枝，结果也一样，他的脖子肯定也是一阵凉意，而且还带着柳叶的芬芳。黄金左手更加诧异了，这竟然是飞花摘叶神技。他安然地倒下了，他死在绝技之下一脸满足。
月上城楼，晚风拂柳。我看到远方火光冲天，那是洛城的方向。此时，樊城楼台上士兵云集，他们都在欢呼。我听清楚了那是洛城粮草营被烧了。
你说攻下粮草大营便随我。
。。。。。
月光真美，这是樊城的夜。
2018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