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洵《汉水河畔》(学英语的故事)<13>

13 前无古人

1980年,我外婆寿终正寝。罗小丽忙前忙后,俨然一个刚过门的媳妇。而艾如冰像个客人,礼节性地出场,呆的时间不长。

就在这一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在京举行。会上宣布:党的工作重点从1979年转移到四个现代化建设上来。邓小平说:要实现四化,关键是科技要上,但必须同时抓教育。

然而,无论科技,还是教育,中国与世界发达国家相比,落后20年。当时,美国科研人员110万,苏联90万,中国只有20余万,还包括老弱病残,真正顶用的不多。教育战线经过“十年浩劫”,人才更是青黄不接。

1980年,中央下发[80]54号文指示:各单位应尽快而大胆地起用人才;为加速科教兴国,可面向社会招贤纳士;不拘一格,广开才路。

5月4日,武汉水运工程学院在《长江日报》上第二次发布“招聘启示”。全文如下:根据国发[80]54号文件精神和我校教学科研工作的急需,招聘英语、日语、德语、法语等教学、资料、翻译人员。条件:具有大专外语水平或具有同等学历;年龄在55岁上下,身体健康,户口在本市的居民。经过考试(口试和笔试)和考核,择优录取,按劳付酬。试用期一年。试用期满,如适合需要,可根据国务院规定评定职称和相应的工资级别。应聘者需要持本市户口和街道或单位证明到本校科研处联系。

水院教学楼

5月7日,我整整18岁。如果放到今天,正读高三。我身高1.78米,可以与父亲共穿衣,所以挑了一套较好的灰色中山装,揣着户口簿(时未施行“身份证”制)和街办事处出具的“待业青年证明”,乘公共汽车,匆匆赶去报名。

我“应聘”一事,在家人和艾如冰那里炸开了锅!两种绝然不同的意见严重对峙。以父亲为代表的“激进派”认为:人才分主动型和被动型。要把我培养成“主动型”人才。他说:“坐以待毙终究毙,铤而走险未必险。” 以母亲、艾如冰为代表的“保守派”认为:仅‘具有大专外语水平或具有同等学历’和‘年龄在55岁上下’这两道门坎,便意味着‘此路不通’。

外婆临终前有气无力地说了最后遗言:“让…他…去…试…试…”就这断断续续的五个字决定了我的命运。

艾如冰进入大二。其父刚刚恢复职务,调任江汉大学,全面主持外语系工作。这时,她与远在加拿大的妈妈娄外楼联系上。她告诉我她在忙着处理出国的手续,所以,不能陪我去应聘。

在没有任何人陪同的情况下,我独自闯入了专门招聘人才的一间会议室。环顾四周,人头攒动,有约三、四百人。在我眼里,他们全是叔叔、阿姨、大伯、大爷。不过,当时谁也没有在意我这个乳嗅未干的小子。10点一刻,才排到我这儿。

预检官一抬头,用异样的神情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推了推鼻梁上的“博士镜”,问道:“What’s the purpose of your visit, boy?(小家伙,有何贵干哪?)”

“Checking in.(报名。)”我毫不迟疑,却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预检官笑了笑,说:“None of your business, young man. Your granddad or dad gotta come in person.(没你的事,年轻人。叫你爷爷或爸爸亲自出马。)”

“But men are born equal. Would you give me a chance to try, comrade?(人生而平等。给机会我试试吧,同志?)”

“Enjoy yourself. I don’t have all day.(哪儿好玩去哪吧。我没时间跟你耗。) ”

一位阿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The boy is really good at English!(这孩子英语还真不错呢!)”顿时议论纷纷。

“Well, well, wait, wait.(好,好,等着。)”他将我撂在一旁,对众多应聘者喊:“Next!(下一位!)”

等到12:05时,基础部英语教研室副主任李德智注意到了我,领我去食堂吃饭。这个小插曲成了我的契机。我始终都不明白:是他有心?还是我运气好?

与同事的合影

李德智说,他一直在听我与人交谈,觉得像我这个年纪,具备如此素质,实在不可多得。他话不多。在食堂,他为我打了一份饭,坐下来问了第一个问题:“‘为人师表’用英语怎么说?”

我不假思索地答道:“Be worthy of teacher.”

“It’s a great surprise to me! Young as you are, you’ve got capable of appropriately expressing yourself with sophisticated terms.(没想到,你这么小,居然用词这么久经世故!)”

饭后,他又径直把我带到主任家里。

我当时不知道艾卫国认识这位基础部英语教研室主任。艾卫国显然也不知情。

主任家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居室。摆设十分简朴。屋里最多的东西就是书籍。最吸引我的就是茶几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照片。那是艾为国和他的合影。我顿时心里有些紧张。

“Good afternoon, Xiao Pan! Take a seat, please.”主任一边倒汽水一边说:“I heard a shining star made a stir throughout the campus, eh?(听说校园里杀出个‘陈咬金’,轰动一时,啊!)”

大家在沙发上落座。主任的妻子递给我们汽水。刘德智说:“Pan, who’s young and has laid a good English foundation, possesses a promising future. In spite that he hasn’t got educated formally, the young man is likely to be useful through systematical-advanced training.(小潘很年青,具有一定英语基础,很有培养前途。尽管没有受过正规专业训练,但具备一定基本功。以后经过系统进修,应该是个有用之才。)”

“Having been carefully carved, any rough jade could be turned into priceless treasure.(璞玉通过精心雕琢,可以成为无价之宝。)” 季教授如是说。

大学周二下午是业务学习时间。两位主任把我带到基础部英语教研室隔壁的403大教室。这里本是他们开会的地方。2:00整,人全到齐。季教授低声对我说:“I give you ten minutes to make a precise speech. Let them know something about you so as to have supporters to check in smoothly.(给你10分钟简单扼要地发言。让大家了解你。支持率高,就可以顺利进行下一步。)”

面对一群“学究”,我有生以来受到如此严峻考验。心情极度紧张,浑身抖瑟不止。若通过不了这次千载难逢的目测机遇,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一切将眼睁睁地付诸东流。艾如冰反复叮嘱:“胆子要大,见到阎王老子都别怕!美国总统林肯原来不敢当众发表谈话,就在麦田里练习。后来,他面对黑压压一片人群演讲时,他怎么办?只当是麦浪滚滚。”

豁出去了!

林肯总统演讲

2:05时,季教授来到讲台前,对大家说:“Attention, please. As you've already known, universities,like human bodies, are in lack of fresh blood since the reforms and the open-door policy. Today many people came to check in. Sure, we'll pick up the best ones from them to enhance our force.But beyond our expectations, a young man who doesn't meet the standard of age took part in it,too.”

这时,大家的目光四处寻找。

季主任最后说:“Whether shutting him out or supplying him with an opportunity is for all of you sitting here to judge. Well, let me have the honor to let Pan meet you.”他转身叫后座的我:“If you please. Remember, several minutes.”

我起身,如上刑场一般,沉重地走向讲台。我简短地讲:

Ladies and Gentlemen:

Thank you ever so much for the opportunity showing up myself in front of you professors, lecturers and teachers. I’d have felt extremely nervous here, however, I’m quite relaxed when I make it home and you family. (掌声)

Men, from womb to tomb, face all kinds of challenge. But as it’s always said, ‘Where there is precaution, there is no danger.’ This is the first trial of my life. And I’d like to inform you that I just wanna use what I’ve got, to be dedicated to the community which I can never get outta.

I started learning the English language when I was seven. Grandpa’s been teaching me. In years so far, I’ve developed a more than ten thousand word vocabulary, experienced a large quantity of reading and listening comprehension and enchanted uncountable oral competitions. What’s more, English communication has become frequently used at home.

Now, what’s the destination of knowledge, ability and skill? They have to be serving the society. That’s what I’ve had in mind.

Excuse my wasting your precious time!

这段发言收录入口语教科书  

现场十分安静。我讲完话后,一溜烟跑到最后一排落座,擦着满头汗水。很多人回头瞧瞧我,半晌未回过神来。

季教授激动地站起身,说:“Little genius!”并率先鼓掌。这时候,掌声突然响彻整幢教学楼,且经久不息。

经教研室力保推荐,校方破例让我报了名。

我的教师胸牌

当我拿着准考证走出学校大门时,艾如冰站在那里等我。

她急切地问:“What's going on?”

我喘了一口气,告诉她:“我拿到准考证了!”

当时的考试分两组:教师组和翻译组。前来巡视的张德甫院长(正军级军衔)诙谐地说:“潘洵啊!你没上过大学却要来教大学。你的名字已经传遍整个校园啦!可你年纪又小,怎么镇得住邪?还是编入翻译组吧!”

第二天上午8:00整,几百应考者鱼贯而入。8:30铃声响起。考试拉开序幕。

老实说,我学英语不是为了考试;但学好了英语反而不怕考试。虽然年值18,可谓“初生之犊不畏虎”。

试卷总共8页,三篇文章,要求译成汉语。第一篇是“加利略的重力加速度实验”;第二篇是“污染与城市空气净化”;第三篇是“船舶的压载与适航性能(The ballast and navigability of vessels)”。

五月18日,我接到校方来函:潘洵同志,关于你来应聘翻译一事,经笔试,我们认为你还可以进行教学的笔试和口试。望接信后于五月20日上午来师资科接洽。

教师组的考卷16页,难度较大。我记得第一大题是填写阴阳词,如:“公狗”与“母狗”;“鳏夫”与“寡妇”……最后一道翻译题是叶剑英《苦战能过关》一文的节选。

面试由英语教研组正副主任主考。他们对我说:“You are the very person we want.(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后来我得知,我在翻译组考了第二名;教师组第三名;口语第一名。

《长江日报》5月29日头版头条“高挂招贤榜,破格选人才”:待业青年潘洵只有18岁,经过严格的笔试、面试,被武汉水运工程学院录用,成为中国当今最年轻的大学老师。

这消息一下子不胫而走,传遍全国。大报小刊争相报道我的‘事迹’。书信像雪片一样,从全国各地飞来。

五月的天,转热。离我第一次登大学讲台不到一刻钟的时候,一场大雨淋漓而下。季教授把我简单地介绍了一番,但无丁点掌声。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畏缩地走到讲台后,看见自己的“师傅”艾如冰也坐在学生中旁听,更是脚弹琵琶手摇铃,马上脱口而出事先预备的台词:Hello, everybody. My name’s Pan Xun and you may call me Search. Well, time for class. Please take out your books and pens….

“Wait, wait, wait…We are not in a hurry. We’d better know each other first of all.” 

一位男生咄咄逼人地提出建议。

“Would you please let me know your name?”

“Joseph.”

“How old are you?”

“19. And you?”

“I’m just 18.”

“Oh! Then I’m one year older than you are. How can you be my teacher? What can I learn from you?”

“How long have you learned English?”

“Four years.”

“Aha! You’re really one year older than I. However, I’ve learned English four times as long as you have.”

那位男生被我凌厉的攻势“镇”下去了。诚然,一个合格的大学老师必须具备厚实的知识底蕴。看来,I had a long way to go(路漫漫其修远兮!)。

我索性关好书,按艾如冰事先为我准备的开场白讲到:“What do we mean by study? It's......”

我18岁登上大学讲台,在外界看来,可谓“少年得志”、“年轻有为”!然而,在艾如冰父女眼中,却是‘问题’。

艾卫国坐在我家椅子上,对我的长辈们说:“水院的季教授跟我是同学。关于潘洵的安排,人事处向省人事厅申报干部指标落空,只好顶替了一名自然减员的工人指标。”

我父亲很吃惊:“老兄,你的意思是说:潘洵干的是老师,实际上是一名工人。”

“对。以工代干。” 

难怪所罗门王在《传道书》1章15节中说道:What is lacking cannot be counted.(缺什么,什么就重要。) 

从那时起,我心里很在乎自己与艾如冰之间的差距。因为,她是干部编制,而我是工人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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