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汤姆
要说汤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作家,那肯定是他妈的放屁,他不知已经幻想过多少次了;可要说汤姆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成为一名知名作家,他妈的那倒也不至于,至少也不会是现在,怎么着也得是他妈的八年之后。按照汤姆的规划,每隔两年完成一部小说的创作,到第八年的时候,自己将会怀着些许失落、些许不忿、些许心灰意冷的心态闷头写着第三部作品,他连第三部作品的名字都想好了。《伊甸以东》。
为什么叫“伊甸以东”?
“伊甸以东”代表的是哪里?
汤姆自己都他妈的不十分清楚,不过他相信,只要开始动笔写,所有的答案最终都会浮现出来。而在那之前,只需要埋下这个念头,然后静静等待着,等着它不停地生长,最终“砰”的一声,时机成熟,必须他妈的下笔去写了,当然写的过程又会遇到种种意想不到的阻碍,不过那是以后的自己需要考虑的事情,无需现在拿来徒增烦恼。
况且,就算汤姆也不知道“伊甸以东”究竟他妈的意味着什么,只要汤姆能写出这本书,纵使空洞无物,纵使狗屁不通,总会有热心读者能够解读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喜。当然,汤姆必定会因此背上不负责任的创作者之骂名,不过,管他呢!反正现在的情况也算不上好!就算一路跌到谷底,汤姆也心甘情愿。
然而惊喜是汤姆的处女座《二手绝望》稿子才投出去没多久,出版社便发来邮件说已通过审核,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顺利得让汤姆目瞪口呆。此书口碑两极分化,汤姆为此特意他妈的下载了豆瓣(尽管他一向不喜欢给作品评分这一行为),发现评分才不过4.8分,但是却有28.5万人标记读过——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人读过,汤姆很怀疑——不过这足以证明这本书的的确确引起了大家的广泛讨论。一时之间,汤姆晕头转向,就像刚刚目睹了一架行驶在柏油马路上的航空飞机。
真他妈的荒诞,汤姆想。
还他妈的挺刺激的,汤姆转念又想。
“你觉得呢?”
“从内容来看,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从文体来看没有什么新意,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
“?”
“反抗的态度十分坚定。”安妮趴在汤姆身上说。
***
汤姆已经记不起来安妮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自己并没有刻意为此做什么。如果努力回忆,或许可以凭着微薄的光找到入口,在那里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找到逻辑。如果赶上思路活跃,还常常会有意外收获。比如记起来苏珊娜送给他的那块手表究竟遗落在了何处。他想只要他能下定决心去找,一定能找回来。但是绝对不是此刻。
他推了推安妮的胳膊,安妮脸上闪现出“别推我”的表情,当然这完全可能是汤姆的想象。他的眼睛渐渐看清楚了黑暗中的一切,一切都在各自的位置静静谋划着什么,他想。小爱音箱的指示灯亮了一下,猫砂机开始转动起来,烟雾报警器开始一闪一闪地发出红光,楼上传来几声狗叫。一瞬间汤姆又回到了之前和苏珊娜同居的那间拥挤的小小屋子,他瞪大眼睛想瞅个真切,却只看到一间空旷的卧室,黯淡的月光透过窗玻璃洒向地面,照在安妮的衬衫上。
汤姆想起来苏珊娜曾经也穿过一件类似的衬衫,那时两人之间相处依旧和谐。是什么时候生出隔阂的呢?汤姆尽力去回忆。好像是在汤姆动笔写《二手绝望》期间,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汤姆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一切都在时间的漫长跨度下变得模糊,曾经认定无比重要的事情也因为时间的更替而丧失价值。
在那些睡不着觉的夜里,汤姆会絮絮叨叨地和苏珊娜讨论——当然大部分时间都是汤姆说,苏珊娜听——那些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名字:菲茨杰拉德、卡夫卡、福克纳、普鲁斯特……谈论他们书里的情节,谈论这些作家自己。
大多情况下,汤姆不会和苏珊娜讨论他创作的小说里的情节,汤姆想起许知远(好像是)在一档播客里说过一句话:“所有的写作都是一个羞怯的行为,当它没有完成的时候。”汤姆对此深以为然。不过也会有某个晚上不知何故心血来潮偏偏想着要一吐为快,这时,汤姆会在不经意间泄漏自己的构想,也顾不得是否羞怯了。
“某一天杰武什金的身边多了一个角色,凹面人。他最突出的特点是长着一副凹进去的面孔,身材和高中生差不多,喜欢穿一件绿色灯芯绒长裤和一件绿色圆领T恤,手拿一个红色笔记本,上面记录着记录杰武什金的一言一行。”
汤姆抱着苏珊娜,嘴唇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考虑了片刻之后,汤姆接着说:“凹面人是杰武什金的意志投射产物,怎么说好呢,凹面人所有的思想活动都直接来自于杰武什金,如此一来,杰武什金的指令就能更容易被传达。”
***
汤姆从床上爬下来,捡起落在地上的衣服搭在椅子后靠背上。时间是晚上11:11。汤姆掀开笔记本电脑,输入密码,点开最新的文稿开始有节奏地打字,汤姆很喜欢这种声音,仿佛有某种魔力一般。只要保持住节奏就行,汤姆想。汤姆不喜欢做构思,通常都是想到哪写到哪,哪怕漏洞百出也无所谓,到时候再删改就行。
所有那些伟大的作品在删改成稿之前都他妈的是臭狗屎,汤姆在心里说了一遍,仿佛是在安慰自己。
汤姆的键盘声一直持续到夜里一点。安妮的睡眠很好,只要睡着了,就算打雷都不会醒。这一点和苏珊娜简直是两个极端。汤姆扭头瞅了一眼安妮,她还在睡着。汤姆拾起地上散落的裤子,给安妮盖好被子,俯下身来吻了安妮的脸颊。喉咙突然一阵干渴,要是有一瓶冰凉的啤酒就好了,汤姆想。汤姆穿上一件有些微微发黄的圆领T恤,一条洗得褪色的牛仔裤,轻轻走出门去。
汤姆从自助售卖机刷脸买了两听啤酒,走到外面。
路上看不到行人,昏黄的路灯照下来,街道上反而没有那么清冷了。天上稀稀落落嵌着几颗星星,让汤姆想起高中物理课本上汤姆逊提出的“葡萄干蛋糕模型”。汤姆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时灌下一大口啤酒。汤姆并不喜欢啤酒进入胃里的感觉,可不知怎么的,最近总想猛灌这玩意儿。安妮有一次说他:“我终于体会到酒懵子是什么感觉了。”这时候,一个句子忽然钻入了汤姆的脑袋,“一杯酒,只要一杯酒就能使他好过些,但这该死的屋子里除了料理用的雪利酒之外一无所有”,好像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过这句话?
忘了!到底是在哪里看到过?
汤姆又一阵头疼,眼皮有些沉重。
这一周,汤姆总是产生好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比如一只只有两条后腿的布偶猫像袋鼠一样蹦来蹦去。汤姆觉得似乎有人在用自己的脑袋思考,有人正在用自己的双目看见什么,但是也就仅仅是这模模糊糊的印象,真要去思考的话又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像是做梦,汤姆喃喃地说,在寂静的街上,这句话显得格外大声。汤姆身上窜过一阵寒意,在那一刹那,他看见自己笔下的人物飘在虚空中,路灯穿透了他们的身体,也许是酒精的原因,汤姆想。可是这句话也像是实体一样从汤姆的嘴边漏了出来,虚空中出现了一个泡泡,上面写着:也许是酒精的原因。
汤姆坐在路肩上,凌晨两点的风得他身上一阵阵发凉。他低垂着头,手里依然攥着啤酒,易拉罐开始变皱,但是他没有意识到。
自从汤姆在《二手绝望》中虚构了凹面人这个角色以后,心里总觉得余兴未尽,总想提笔再写点什么。在他正写的这一本书里,时间往前退回到文明崩溃之前,凹面人就是在这个时间节点出现的。在《二手绝望》中,仿生人的自述只不过窥看到了杰武什金人生的一个小小瞬间。
***
杰武什金有时候会幻想某一天自己俘获一批信众之后,站在人群中一呼百应之时,是否会想起当下的窘迫。当然他知道这只是一个中年落魄男人的臆想。
他的床边一直放着一本希特勒的传记,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这个人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和你我一样,倘若希特勒的画家梦想能够一帆风顺,假如希特勒不是生活在那样一个年代,后面一系列耸人听闻的事件也许就不会出现,不过,反过来说这同时也说明了另外一件事:时代浪潮和个人命运发生微妙的共振会产生多么恐怖的结果。晚上十点,他在一张破旧的床上已经躺了一会儿,屋子里又闷又臭,如果不是因为天太冷的话,他宁愿去睡桥洞。杰武什金趿拉上鞋子,裹上厚厚的棉服,走到外面。
一个穿着白毛衣黑裤子的男人从杰武什金身边走过,杰武什金头也不抬地打量了他一眼后转过身去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一会儿,他回过身来,好像有什么不对。他转过身之后,发现那人已经走到拐角。他跑上前去。
你好,杰武什金打了声招呼。
你也好,那人说。
杰武什金知道哪里不对了,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仿生人。虽然他也知道如今仿生人越来越多了,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仿生人。
你去做什么,也不管这个问题是否得体,杰武什金便粗鲁地开口问道。
工作。
去哪里。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工作有工资吗,杰武什金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弄。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按理说,说这句话的语气应当多少有些强硬的,可是这个仿生人说这话时让人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只温顺的小绵羊。
那有什么意义,杰武什金继续挑衅地说。
好问题,仿生人说,我被发明,只是为了给人类服务。
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抢了一部分人的工作……
好问题,这个我还没想过。容我想一想。
杰武什金一步不落地跟在他后面。
我比那部分人做得更好,更有效率。就像如果有更出色的仿生人出现,我就会被淘汰。我不觉得这有什么。
可他们是活生生的生命。
人类之外,生命数不胜数。他们为人类让步,为什么人类就不能给仿生人让步。
杰武什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愣在原地,看着那个仿生人又一次走远。他心底生出一股不忿,这样一个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智慧体——他的所谓工作无外乎单一劳动的重复,他的所谓思考只不过是碎片信息的重新组合——的东西有什么资格评论自己。
他大步冲向前去,对准仿生人的腰部踢了一脚。
你要做什么,仿生人迅速站了起来。
拆了你。
好的。仿生人站直了身子。
你不反抗吗,杰武什金有些惊讶。
此行为不被允许。
也就是说有这种能力咯?
是的。
那我就打到你还手。
我不能还手,这是我没有权限改动的脚本。
那我就打到你出bug。
杰武什金双手握住仿生人的头,朝着旁边的垃圾桶上撞去。仿生人毫不挣扎,他的两条胳膊有如春天的柳枝般晃来晃去。一番折腾之后,仿生人倒在地上,头旋转了一百八十度,两只眼睛发出蓝色的幽光。杰武什金有些害怕,同时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兴奋。他朝仿生人挥了一拳,不料仿生人仍然一动不动。
烂泥扶不上墙,杰武什金说。
烂泥能够吸附水中的污染物(如重金属、营养盐等),减缓污染物……
他一拳又一拳地朝着仿生人砸去。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回过神来,杰武什金双手已经满是鲜血,当然都是自己的血。他站起身来,发现远方不足十米处站着凹面人,他正紧紧盯着自己,杰武什金脊背上生出一阵寒意。说不清楚这阵寒意来自于自己杀人的举动——尽管只是仿生人——还是自己杀人的整个过程被人目睹了。
清冷的街道,昏暗的路灯,散发出臭气的下水道,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仿生人,情绪激动的杰武什金,搞不清楚来意的凹面人。凹面人朝着杰武什金走了过来。
我是不是疯了,杰武什金问。
诸神做出一切决定都是正确的。
谁是神?
你,我,他。其实我们是不同的存在。
凹面人看向杰武什金,一双漆黑的眸子似乎深不见底。杰武什金打个冷战,自己对此人始终怀有一种生理上的恐惧。
不过我能帮助你。你心里所有的想法,不管多么阴暗,多么见不得人,我都能帮你实现。
为什么要这样做?杰武什金觉得自己模模糊糊地知道着什么。
你要杀死他,但是你甚至都没有提前拟定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凹面人指着地上的仿生人说。
杰武什金考虑着这句话,自己为什么起了这种冲动,好像是仿生人说的哪句话激怒了自己,是哪句来着,想不起来,可不管怎样,自己绝对不是无缘无故杀死他的。为什么要拟定理由,拟定理由就是提前为这自己找借口?自己并不是在给自己找借口,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那才是脱去伪装之后剩下的最本质、最单纯的东西。
我没有伪装,我并非一个邪恶的人,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打过架。
一个人不是由过去的行为所界定的,而是脑袋里的龌龊想法。
杰武什金冷不丁地一拳打出去,凹面人的身子软塌塌的,仿佛一团面。
为了掩饰,你选择连我一同杀死。
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杰武什金不合时宜地说。
算了吧,希望同样是一种伪装,其充其量不过是对失望的怯懦而已。
我死之后,你们全部会消失,全都给我闭嘴。汤姆插进来一句,此刻他的脑袋胀得难受,怎么也控制不住,仿佛滚滚岩浆一般。
流传的是作品,不是作者,《金瓶梅》的故事一直流传至今,可谁也知道兰陵笑笑生是谁。汤姆已经无法分辨这句话出自谁口,他扫视了一眼在场得所有人。呆若木鸡的杰武什金,一脸严肃的凹面人,涣散空洞的仿生人,所有人都长了一张惊人相似的脸,汤姆发现竟然是自己的脸。
你们现在不过是我脑袋里的无聊想法,若我不写出来的话,什么都他妈的算不上。不如一颗石头有意义。汤姆大吼说。
也许杀死你之后所有的情况会变得不一样,至少是一种尝试。凹面人说,其实个体存在只不过是更高叙事者笔下的剧本,毫无意义。
汤姆清晰地看见了凹面人那张脸,所有的器官都凹进去深深隐藏起来的那张脸,汤姆险些吐出来——尽管那张脸是汤姆自己构思出来的。
但是如果你能向我揭示终极的意义,我愿意为此放弃一切,杰武什金冲着汤姆大喊,好像汤姆是从天而降的新神。
凹面人转向汤姆。杰武什金同样一瞬不瞬地看着汤姆。
我他妈的也想知道,汤姆大吼一声。
个体的消亡不过是数据流的短暂卡顿,被扔在地上一直沉默不语的仿生人突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