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苏珊娜
苏珊娜最介意两件事：同事自以为是的指手画脚，乔治和自己发生矛盾后第一时间会选择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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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临近下班的时候主管一味说个没完没了，当时乔治已经在楼下等了她将近一个小时，她一心盼着主管快点啰嗦完，手里时不时地瞅准机会给乔治发几条消息。等主管终于安排完了工作，距离规定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了九十分钟。完了，乔治在楼下估计得等疯了，她想。
到了一楼大厅，苏珊娜远远就瞥见了站在闸机外的男子。她打声招呼走了过去，嘴里调侃着一天上班积累下的“怨气”。乔治一味地笑着并不说话。每到周五，乔治就会提前半小时来到苏珊娜的公司，之后骑电动车载她回家。
苏珊娜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刷手机，一则关于汤姆的文章弹了出来，苏珊娜犹豫了一下，点了进去。照片里的汤姆目光迷离，像是在盯着远处的苍蝇卵，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出于什么动机而被怎样的人顺手拍下的。汤姆最讨厌拍照了，在和苏珊娜谈恋爱期间，两人没少因为此事发生口角。文章标题是“一朝而红？一蹶不振？文坛新秀汤姆最近境况令人担忧！”，苏珊娜很讨厌这种故意吸引流量实则并无内容的文章，她直接锁了屏。
苏珊娜又一次点亮手机，在浏览器里输入“汤姆”，然后点开第一栏的百科：汤姆，作家，1990年出生于保州。2020年凭借《二手绝望》一书获得首届埃德温文学奖。极其简单的介绍。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作家来说，相当合理。汤姆一直有一个观点：作者应该居于幕后，和文本要保持必要的距离。人们谈论的焦点应该是作品本身，至于写出这部作品的人性格怎样，对于社会议题的看法如何等等都不应该是读者过于关注的。但是汤姆现在的处境可以说是完全相反，她不认为真的有很多人读过他的书，但是好多人都在讨论汤姆却是不争的事实，好像汤姆是演艺圈一颗炙手可热的新星。
“你说话了？”苏珊娜似乎听到了乔治说话，不过因为乔治骑车太快，让风声给压了过去。
“对呀，我说那张全身镜放在哪里比较好？”
“看你，你想放在哪里都可以。”苏珊娜轻声说道，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夹杂着会让乔治误认为是不以为然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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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苏珊娜已经不太会记起汤姆了，在她心里汤姆已然成为了过去，她将其紧紧压入记忆的深处，不让自己去触碰，哪怕只是不经意。一方面是出于对乔治的尊重，但更重要的是那一行为完全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汤姆已然成为了过去，不管苏珊娜态度如何都不会改变这一事实。
两年前的冬天，苏珊娜与汤姆分手。
那天雪很大，苏珊娜有些失望地走在路上，奇怪的是，她没有体验到痛彻心扉，对这一状况她感到惊讶。也许那种感觉要再迟一些才会到来，她告诉自己，届时自己将会难以抑制地感受到恋爱这一看似美妙的体验其实不过是对自己无休无止的惩罚；或许，分手这一行为虽然发生在现实中的当下，但在意识深处却早就结束了，无形的眼泪代替真正的痛楚在一个个记不清具体日期的夜晚无声地淌了出来。
的确，苏珊娜想，痛楚往往发生在不经意的一瞬间。
苏珊娜已经记不起来最后一次感觉到汤姆的爱是什么时候了。当时汤姆的全部精力都在自己身上，困在自我的迷宫中而不觉。汤姆呆滞的眼神让苏珊娜觉得自己是一个透明的人，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甚至把自己当成累赘都不为过。连接二人的似乎不是爱情，而更像是血缘亲情。有几次她想过试探着向汤姆提出这一点，又担心会分了汤姆的心神，汤姆的情绪很不稳定。她认为汤姆给自己的压力过于大了，她担心有一天汤姆会突然垮掉，从身体上，也从心灵上。于是她提议说出去走走，放松一下，汤姆当时已经一连闷在屋子里一个月了。汤姆口头上答应得很轻快，回过头来却忘得一干二净。等苏珊娜又一次提起这事，汤姆开始变得非常不耐烦。
“等几天吧，最近我没有精力，我太累了。”汤姆一脸疲惫地说。
“正是这样，你才需要放松，你懂吗？”苏珊娜的语气不知不觉变得激动起来。
“我的事不需要你指手画脚，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别再干涉我了，好嘛？你什么都不懂，你根本就不懂我的感受，我不需要放松，一旦松弛下来，一切都完了，Game Over！你懂吗？”
苏珊娜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没说，她静静地瞅着汤姆，她觉得陌生。那种感觉又来了，汤姆就像是仅仅依靠血缘关系维系的多年不见的亲人，再次相见已然物是人非。从哪个时间点开始，眼前人已经不再是心中人，苏珊娜努力寻找那条分界线，可是当时的苏珊娜对于那条分界线却不甚明了。她自责，如果自己早些觉察到这一点，情况会不会不一样？不过现在一切都晚了，最容易的解决办法当然是一走了之，这种做法无疑很不负责任。可是想想汤姆做了什么？想想汤姆和她之间还剩下些什么？
苏珊娜再次产生立刻逃离的冲动，速度之快如同扫来的一记闷棍。马上从这个地方消失。她环视了一圈屋内，目光停留在照片墙上挂着的许多照片，她和汤姆曾在其注视之下贪婪地满足着生理上的欲望，互相交换着心灵上永远填不满的空虚。收在茶几底下的各种棋具，她和汤姆靠此打发了数不清的无聊夜晚。还有立在阳台上的小型书架，上面的每一本书都曾切切实实被苏珊娜捧在手里，她和汤姆一遍一遍乐此不疲地谈论过书里的情节，直到无言的沉默最终降临。那个时候，世界静默下来，地心引力不复存在，一切的一切都落入荒诞逻辑的圈套，她看见平原上的大象踩着白云嚼青草。
要把自己存在过的所有痕迹统统抹除，几乎是不可能的。就连墙壁都渗透了两人共同生活的气息。留下汤姆一个人，到时候他会如何反省自己？视而不见？大概率会视而不见，她想，这个家伙的眼里现在只有自己。不过这种事情一旦开始也许就不会再有回头路了，她舍得吗？他舍得吗？她不知道。
她又一次陷入理性和感性搭建的漩涡，过去的六年来，她和汤姆一直相安无事，至少表面上维持着风平浪静，当然偶尔他们也会因为一点小事而争吵，但苏珊娜从未真正地想过要离开这个男人，她只不过是以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故意吓吓对方，以期让对方让步，一旦对方口软下来，事情往往因此而解决了，最终都没有酿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不过有一点不得不提，尽管苏珊娜对此不愿承认，每一次争吵之后苏珊娜会觉得空落落的，似乎身体的一部分丢在了哪里。
她知道汤姆的突然出名让汤姆一时之间晕头转向，摸不着头脑。一方面是媒体的盛赞，称他文笔干练，写法似真似幻，故事编排让人出乎意料；另一方面又有书评人毫不客气的谩骂，说汤姆只是模仿着一些名家的笔调书写毫无内容的狗血故事。一时间，汤姆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三十几岁叛逆青年变成了众矢之的。她理解他，可是他理解自己吗？他不理解。他不仅不会理解自己，甚至不会想着去理解自己。看看他那副写作的姿态——一脸呆板的神情像一张永远扯不下来的面具，跟他说什么他都无动于衷——就晓得了，他满脑袋都是他自己。算了，她徒然地想。
“我需要一个新的故事，你懂吗，一个新的起点，让那些狂妄的评论家看看，我到底有没有内容！”汤姆的口气近乎咆哮了，“所以别再他妈的说那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了，我现在需要安静，我需要你离我远一点。你明白吗？”汤姆像一只疯狂的猛兽，毫不顾忌地伤害着身边人。这个时候，苏珊娜开始可怜这个男人。
“我会离开一段时间。”苏珊娜丢下这句话就开门出去了。
她没有想好去哪里，甚至决心都不坚决。苏珊娜每走一步，脚下厚厚积雪都发出很大的咯吱声，像是在给自己鼓气一样。
她想，汤姆再也不能和她一起轻松地漫步街头，嘴里嘻嘻哈哈地说些傻里傻气的话了。苏珊娜渐渐回忆起来，也许是因为下雪的缘故，眼前的局面第一次在她眼前变得明朗，早在两年前，汤姆动笔写《二手绝望》的时候，他和汤姆之间的存在已久那团的朦胧的雾化成一堵穿不过去的石墙。
她知道，一切应该结束了。
她删除了汤姆的一切联系方式，于是作为亲密关系的汤姆从自己的世界消失了。
不过作为处女座就成为畅销书的作家，有关汤姆的各种采访和消息还是会通过各种渠道传入自己耳中。苏珊娜刻意不去关注这一切，她把汤姆想象成一个陌生人，或者一个重名的毫不相关的存在。然而这种刻意有时候又变成了好奇，好奇引发冲动，结果就是她几乎知道了所有有关汤姆的消息，包括那些并不真实的小道消息。
有的时候乔治也会拿这些小道消息询问苏珊娜是否属实？你有病吧，我哪里知道，苏珊娜这么回答。可是你们不是谈了六年的恋爱吗？这个时候苏珊娜会生出一种想要一掌拍碎太行山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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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吧，怎么心事重重的，在想啥呢？”乔治一只手在苏珊娜面前晃着，把苏珊娜从回忆拉回了现实。
“没什么。”
“你又生气了？”乔治小声地说。
“我没有。”苏珊娜说。她讨厌乔治这种试探性的口气，“你怎么了”，“你又生气了”，什么叫“又”，“我怎么了”我怎么知道，而且你踢箱子干啥，它又没惹你，故意表演给我看吗？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踢我了？苏珊娜越想越难受，她很想吼出去，可是吼了出去又能怎样。一顿争吵也改变不了自己乱糟糟的心绪，一顿争吵也改变不了当前的生活。
算了。
她抬头看看乔治。她现在只想一个人默默的地待一会儿，不被任何人打扰。
两人一晚没说话。苏珊娜不知道乔治此刻在想什么，算了，由他去吧，苏珊娜想，不知道这次又会冷战多久。
两天之后的傍晚，苏珊娜下班回来时，乔治已经在做饭了。苏珊娜能感觉到屋里的气氛变了，不再紧绷绷的。苏珊娜听着乔治在厨房切肉，声音很笨重，像是在劈石头。乔治解释说他从小到大几乎不吃肉，所以乔治不知道怎么处理肉食也情有可原。
苏珊娜坐在沙发上，茫然地仰头瞅着天花板。乔治从厨房走出来，脸上笑嘻嘻的。此刻苏珊娜也不想吵了，也不想无谓地不声不响了。看到乔治的态度缓和了不少，又和颜善语的，她也不想再固执了。
“都怪你，浪费了我七十一个小时。”苏珊娜说。
乔治将饭菜端上餐桌之后，苏珊娜发现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了。窗外的云红红的，像是被太阳点燃了似的一直从古生代燃烧到当下。苏珊娜觉得那云真实得不像话。
乔治走到苏珊娜面前，弯下头朝她得脖颈里吻了一下。
苏珊娜笑笑，说：“怎么了这是？”
“你不会离开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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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娜正处于半睡半醒之间，感觉到乔治把胳膊从自己颈下慢慢抽了出去，尽管小心翼翼，苏珊娜还是一下子清醒过来了。室外的灯光穿过窗帘缝隙照到地上，她瞅了一会后又闭上了眼睛。
她和乔治同居的现实有时候会给她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苏珊娜记得在刚刚和乔治交往时，自己不止一次把曾经发生在汤姆和自己身上的事情挪到乔治头上。比如在他看到乔治胡子拉碴头发油油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面前的男子是汤姆；再比如她跟乔治通话的时候，他那不在乎的口吻一度让她混淆，她惊讶于世间所有的男子在某一时刻竟会如此相似。不过和乔治相处时间长了之后，这种感觉开始淡化，乔治确实是乔治。他和汤姆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男子。这种截然不同或者相似性到底是出于自己的臆想还是真实情况确实如此，苏珊娜很难把握。
有一点毫无疑问——尽管苏珊娜不愿意承认——汤姆在苏珊娜心中的份量是自己远远没有想到的，汤姆在她心里刻下了数不清的痕迹，而且刻得很深，不管是消极的也好，积极的也好。有一个想法常常莫名其妙地钻到苏珊娜的脑袋里：汤姆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自己，不是那种自觉的主观回忆，而是不经意间的乍现，就像下意识行为：意识到时，已然发生。
苏珊娜记得汤姆写那篇小说花费了大概一年半的时间，那篇小说篇幅不长，字数大概和石黑一雄的《远山淡影》差不多。白天苏珊娜和汤姆一起上下班，晚上睡觉之前汤姆就会抱着那台Mac Book花上一个小时的时间——当然遇到写作不顺利的时候也会长达三个多小时，那时苏珊娜已经睡下了——写下七八百字，苏珊娜还记得汤姆下定决心要完成那个故事时的情形。
那天正好是汤姆的生日。
“过完这个生日，就二十九岁了。”汤姆看着摆在桌上的生日蛋糕，一本正经地对苏珊娜说道，“倘若一年以内，算了，还是两年吧，算了，三年吧，”这次汤姆似乎下定了决心，“三年之内，如果我还是不能完成这部小说，我就彻底放弃这个念头，死心了。再也不会尝试了。”说完，汤姆笑了起来。
“诶，生日愿望可不是这么许的，说出来可就不灵了。”苏珊娜说。
“我这不是愿望，”汤姆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说一件令自己感到十分惭愧的事情，汤姆又一次张开口，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苏珊娜也没问。
“怎样一个故事？”苏珊娜问。
刚认识汤姆的时候，苏珊娜知道汤姆很喜欢小说，大学的时候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图书馆里。但是汤姆从来没有向苏珊娜提起过自己有写小说的念头，也不知道汤姆在大学的时候就写过一个故事，只不过汤姆对当时写的那个故事并不看好，于是汤姆将这个故事搁置了起来，结果再一次提笔就是七年之后了。
“这样如何，”汤姆抬起头来，瞅着天花板开始思索，“时间暂且抛下，地点也一并抛下，嗯……然后……”汤姆陷入了思索，苏珊娜一声不响，只是静静等着。过了一会儿，汤姆续道，“文明崩溃之后，人们只是单方面使用着已然成为文物的发明创造，对于其中隐藏的技术原理已经知之不详……”
“这样的话，机器如果坏了呢？”苏珊娜插入一句。
“报废，变成化石，当然不是真的化石。”
“当然不是。”苏珊娜嫣然一笑，那笑容牵扯得汤姆的心为之一颤。汤姆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搂过了苏珊娜。
“干嘛？”
“吃你。”
“吃你的蛋糕吧。”苏珊娜抓起一把蛋糕抹在了汤姆脸上。
两人打闹了一会儿后，汤姆轻松了许多，他接着说：“文明崩溃之前，人类开始朝着两个方向进化，粗暴地说，就是穷人和富人。富人拥有一切，财富当然是第一位的，可是财富的大量积累和继承导致知识、资源、机会、健康等开始倾斜。慢慢的，钱等同一切，打个比方：知识变成商品明码标价地摆在货架上，而那价格是穷人几辈子的辛苦劳作都远远支付不起的。一无所有的穷人唯有出卖劳动力或者身体。
“从某一天开始，仿生人被制造出来了，于是穷人就连出卖劳动力的机会都没有了。跟真人比，仿生人不需要上保险，不需要发工资，永远不会疲劳，更不会花时间摸鱼抱怨工作，就连培训或者鼓励大会都省得开了，而他们所需要的仅仅是定期的保养——况且就连这保养都是由仿生人来完成的。富人用仿生人的高效率再去不停地复制着仿生人。
“仿生人的出现让工作效率呈几何倍数的上升。他们夜以继日地辛勤工作，最终实现了繁琐的单一劳动的无休止重复。目睹着这一切悄然发生的穷人，对这一切感到手足无措，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去哪里，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死活，绝望这一情绪在人群中持续发酵。”
“有一天他们组织起来了。”汤姆说完，又思索了一会。“没错，某一天革命开始了。被排挤到边缘的穷人聚集在一起，推举出了自己的领袖。”汤姆说话的声音微微有些抖动。
苏珊娜喂汤姆吃一口蛋糕，一手搭在汤姆的手上。
“那是一场穷人针对对仿生人的革命。”汤姆说，“尽管斗争的矛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不过没有人在乎，他们只是想做些什么，他们不想被忽视，被省略，被扔到角落里自生自灭。斗争这一行为从此就一刻不曾停止过。穷人打击报复仿生人，大批的社会基础工作面临着无人接手的局面，文明的崩溃从此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