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乔治
乔治从来不知道苏珊娜心里是怎么想的。也许这才是矛盾的焦点，而不是因为镜子的摆放位置。
三天前，苏珊娜说要买全身镜，乔治当时愣了一下，心想：卫生间的镜子不是挺好的吗。但也只是心里这样想了一下，表面上乔治不动声色。跟你说话呢，苏珊娜说。好啊，买呗，乔治说。就不能提供点情绪价值吗，真没意思，苏珊娜悻悻地说。
现在镜子买回来了，乔治问苏珊娜放在哪里比较好，当时乔治正骑着电动车载着苏珊娜。苏珊娜没说话。乔治又问了一遍，声音不自觉提高了。苏珊娜淡淡地说，放在那里都无所谓。乔治心想，这不是你非要买的吗，怎么买回来了反而又不在意了，话也不愿意说，刚才我在楼下等了一个多小时，我还心里不舒服呢。
到家之后，乔治坐在沙发上，默默点了外卖。
吃啥呀，苏珊娜说。我点了黄焖鸡，乔治说。怎么不说一声，我不想吃黄焖鸡，苏珊娜说。乔治朝苏珊娜瞥了一眼，苏珊娜说话的时候正在看手机头也没抬。那我退了吧，你说吃啥，乔治说。算了，就吃黄焖鸡吧，你都点了，苏珊娜说。乔治走到门口，把快递踢进屋子。你发什么火，苏珊娜说。没有啊，我没发火，乔治反驳说。快递你先放着吧，一会儿我自己装，苏珊娜说。没事，我装吧，反正我也没啥事干，乔治说。
镜子装好之后，乔治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呆。苏珊娜靠过来，吻了下乔治的脸颊。
“生气啦？”
“没有。”不知怎么，乔治心里怪怪的，算不上生气，可总觉得不自在。
苏珊娜没有说话，又坐在一旁。
门口传来外卖员的敲门声，乔治从沙发上站起身，慢吞吞地开门。小哥的脸晒得黑黑的，手里捧着外卖，脸上挂着并不开心的笑容说：“祝您用餐愉快。”
“谢谢。”
乔治拆开外卖，苏珊娜去卫生间洗手。
两人一言不发的吃完饭，乔治收拾桌子，苏珊娜躺在沙发上看《天龙八部》。房间里只能听到两种声音，苏珊娜不时翻动书页的声音和客厅顶灯的嗡嗡声。
时间过去了两个小时，苏珊娜没有说过一句话，乔治知道苏珊娜生气了。他想，刚才自己就该顺坡下驴，苏珊娜明明都过来好言好语地说话了，自己还非要故作冷漠。其实这也不是乔治的本意，每次他和苏珊娜发生矛盾时，自己会因此落入对外界不知作何反应的反常情绪中，于是乔治的不知作何反应在苏珊娜眼里就成了无所谓，乔治有的时候会解释，可是解释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看起来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两方因此又僵持了起来，越想乔治越是心烦意乱，只想找个地方钻进去，哪怕是蛇洞也好。但若真的有一条蛇洞出现在乔治眼前，他一定不会钻进去，乔治总是在口头上逞强，实际上是个怂包。乔治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翻开书。
屋里静悄悄的。乔治翻开的那页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始终不知所云。他故意很大声地叹口气，合上书，瞅瞅苏珊娜。苏珊娜正在看手机，完全没有注意到乔治的叹息。也许是装的，也许是真的没有在意，乔治不知道。乔治望望窗外，继而又偷瞄一眼苏珊娜，想再次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如果人与人之间存在心灵感应就好了，或者像三体人一样思维透明，这样就可以避免自己和苏珊娜之间很多无谓的争吵，乔治想。
“好啦，别不理我了好不好，镜子我已经组装好了。你看放在那里还合适不？”此时，乔治已经挪到苏珊娜的身旁，一手指着放在墙角的全身镜。
苏珊娜双手抱臂，眼睛紧紧盯着天花板上的烟雾报警器。乔治又凑过去，碰了碰苏珊娜的胳膊，对方始终一言不发。乔治碰了个冷钉子，自觉没趣，悻悻地再次坐回椅子上看书。
夜里睡觉的时候，两人背对背，谁也没说话。
***
一年前，乔治和苏珊娜因为工作的原因结识。那时距离乔治辞掉第六份工作过去没多久。他的第七份工作是生命科学领域的试剂耗材销售。那天，乔治去生物医药基地陌拜，看到十三层有一家成立不久的基因治疗公司，乔治在应聘软件上了解了一下这个公司的情况，大致知道这是一个做基因治疗药递送工具研发的，乔治之前也做过类似的工作——那也是他截至当时坚持的最久的一份工作了。乔治蹭别人的电梯卡上了十三层。
他敲敲门，一个正在做实验的女生扭头瞅了他一眼。介绍来意之后，乔治走到那个女生身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女生的回应并不热情，不过语气中并没有显出十足的抗拒。女生戴着口罩，戴着丁腈手套的十根指头细细长长的，一手捏着八联管，一手握着移液器。乔治慢慢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女生的一举一动，本来十分枯燥的实验操作好像掺进了魔法一样吸引了乔治的目光。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女生分液，加样，扣盖，瞬时离心，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
“你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乔治。”乔治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苏珊娜瞅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眼神中不掺杂任何情感。
“这是我的名片，上边有一些我们代理的品牌。”乔治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出自己的明信片，脑海中开始想象女生的脸庞。从那天起，乔治和苏珊娜开始了半业务半私人上的往来，半年之后，他们同居了。
***
一转眼两天过去了。
乔治听到苏珊娜开门的声音，把手里的肉切完后，他洗洗手，走出厨房。乔治坐在沙发的一头，苏珊娜坐在另外一头。乔治慢慢挪着身子，一点点凑到苏珊娜身边。
“你松开。”苏珊娜用力掰开乔治一双粗大的手。这时，乔治已经牢牢抱住苏珊娜。
乔治笑笑，仍不松开环住苏珊娜的双臂。按照他对苏珊娜的了解，只要对方开始说话，就意味着事态正在朝着缓和的方向发展。往下就看乔治怎么应对了。
“臭不要脸。”苏珊娜的语气明显没有那么严肃了。
乔治故意表现出有点诧异的样子，一边嬉笑着说：“脸皮不够厚，只怕你都换了九个男朋友了。”
“怎么可能？”苏珊娜故意表现得一脸嫌恶，“都怪你，浪费了我七十一个小时。”
晚上十一点，乔治和苏珊娜相拥着躺在床上。关灯五分钟后，乔治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
“你觉得我们幸福吗？”苏珊娜开口道。
“当然了。”
“别回答这么快，在心里好好考虑一下。”
乔治想，自己和苏珊娜之间相处总的来说还是轻松的，当然，时不时两人之间会生出矛盾，不过这算不上什么大事。哪对情侣之间不会磕磕绊绊，两个出生环境不同，生长境遇不同，性格不同，日常习惯不同的独立个体要从某天开始一起生活，免不了会生出摩擦。根本算不上什么，乔治安慰着自己。
“吵架的时候当然心情不好受，不过其余的时间还是开心的。”
“就是说，吵架的时候会真的讨厌我吧。”苏珊娜说。
“其实也不是讨厌，就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整个人身体都僵在原地，从旁观角度看起来多半会觉得无情，可……”
“我以为你是真的不喜欢我的，所以才对我爱搭不理，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的。”
苏珊娜转过身子，鼻尖碰在乔治的脖颈上。乔治感到痒痒的，不自觉抱紧了苏珊娜。
乔治听到苏珊娜均匀的喘息声，悄悄从苏珊娜颈下抽出了胳膊。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没有丝毫睡意。
***
从大学毕业到现在为止，乔治已经是第七份工作了。
乔治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钢铁厂的质检部门负责QC工作，对于这份工作，乔治唯一的记忆就是数不清的安全培训和雾蒙蒙的灰暗天空，每一口吸入的空气都像是沙子一样摩擦着乔治的鼻腔。
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家知名制药公司的有机合成部门负责合成奇奇怪怪的化合物，那段时间乔治做的梦总是惊天动地，他看见油浴锅里的烧瓶砰的一声炸得四处飞溅，石油醚在夏日的高温下化作一条火舌从通风橱窜了出来，不过这些当然只是乔治的想象。乔治记得自己唯一经历的一次危险，那天他加班到了九点——本来应该五点半下班，不过自从乔治来了这个部门以后从来没有在七点半之前离开过——心底生出一股无名之火，本来乔治的性格是温和的，那天不知怎么心里一直躁躁的，他把氮气吹口接上转换头插在了硅胶色谱柱上，积聚起来的巨大的压力直接冲翻了储液球，接近一升的二氯甲烷和甲醇的混合体系喷了出来，虽然通风橱的玻璃窗拦截了一部分液体冲击，乔治的脸还是没有避开，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乔治尝到了甲醇和二氯甲烷的味道，甜甜的，不坏，乔治日后反复回想起这一场景。
随着教培市场的萎缩，乔治对自己本就没有多大兴趣的第三份工作——在一家教育机构辅导高中物理——越来越反感，辞职之后乔治去了银行的信用卡中心，担任客户经理职位，那时乔治每天都会在那些销冠的言语激励下信誓旦旦的拿着一摞折页出门，晚上带着一身疲惫瘫在床上，期望自己再也不要醒来。
乔治的第五份工作又回到了实验室，他想，自己还是适合一个人默默地做实验，乔治应聘了一家基因治疗公司，担任分子实验员，那也是他截至当时坚持最久的一份工作了，然而还是在一眼望不到头的不停循环的枯燥实验中递交了辞职报告。那之后，乔治有半年的时间没有找工作，他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自己在向哪里奔跑。一直以来，自己不断地推翻着曾经的自己所拥有的想法。
后来，乔治跑了九个月的外卖员，那是他的第六份工作，他知道这份工作也是临时的，他需要使自己疲惫，以止住自己活跃的不着边际的思想活动。有一次乔治在订单马上超时的一刻将那碗过桥米粉送到顾客手中的时候，想起了不停地将石头推回山巅的西西弗，他想自己和西西弗何其相似。于是，乔治再一次辞掉了工作。
工作虽然换得勤，但是对于每一份工作，乔治都干得尽职尽责，付出了自己百分之百的努力。不过，乔治现在开始觉得厌烦了。如果能有一份自由职业多好，乔治想。很小的时候乔治有一项过人的本领，能够仅凭一眼记住自己所见之人的相貌，然后凭直觉画出来。那时候他听妈妈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如果你的这种记忆力能用在学习上，不得考北大，可惜了……可是乔治不觉得可惜，他想：所有的本事都能当饭吃，只要运用得好。可是要靠画肖像画养活自己，怎么听都觉得十足荒唐。
算了，反正眼下还有钱，这些年的努力工作让银行卡里的存款不断增长。生命的缩短换算成银行卡上数字的累积，倒也算合理，乔治想。不过终有一日自己的生命需要靠着数字的缩减来维持，直到生命消失，一切都结束。每个人的经历或许不同，但左右不过为了钱而筹划，除非是武侠小说里的盖世英雄，他们不需要考虑怎么挣钱，乔治有些愤愤地想：人类文明竟然发达到一切行为都需要折算成钱来衡量。
是该歇歇的时候了，其他的随他去吧。
管他呢。乔治在心里疏导自己。
明天就去找主管请假一个月，乔治在凌晨三点下定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