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我的母亲,一生柔弱,疾病缠身。在我的记忆中,除了那些医学上的病,她还有个奇怪的病,就是笑病。
笑病是什么原因至今没有解释,笑的起因更是没有什么模式,笑的点完全是突如其来。
我七八岁的时候,村里来了民工。住在我家北炕。现在想想不知为什么要来民工,本屯也有出去当民工的。
其中有一个三十左右的瘦高个,也许因为想家,也许因为劳累,总之他从来也不说话,也没有精神,整日晃晃悠悠,萎靡不振。人瘦脸长,脸就像骨骼蒙了一块面皮。脸色青白,细长的眼睛,嘴唇薄,又总抿着,显得横长到耳。稀疏的头发,后脑勺剃得短,头顶却几多长的,耷拉在额头。
一天晚上,其他几个人坐那闲聊,他则倚着行李卷,脸朝棚顶,也不知睡着还是醒着。忽然他坐起来,像睡毛楞了一样,直愣愣地看着南炕。
南炕的母亲在缝补衣服,正好此时抬头看北炕。这当口,那民工正好有气无力地打了一个哈欠,只见他使劲梗着细脖子,一绺头发盖着一只眼睛,嘴并不是大张圆形,而是斜拉,并且发出死秧不出的一声长音:“啊……额……”尾音怪怪地落下。
母亲忽然“哎哟”一声,哈哈地大笑起来。我们都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劝,更不敢随着笑。
母亲平时是不哈哈大笑的,有什么值得笑得事情,她都会稳定地呵呵笑得稳重文静。假如发出哈哈哈哈大笑声,那就是犯病了。就会一直这样笑下去,一直笑到精疲力尽, 笑到声嘶力竭,最后变成哭泣,哭停下来。到人静下来,已经累得没有一丝力气,汗流浃背,只有躺在那里淌眼泪喘息的能力了。
我们害怕她犯笑病,看她每次失控到虚脱都很心疼,又束手无策。所以,尽管有时我们也觉得好笑的事情,因为母亲犯病了,我们也不附和她笑。劝也没用,反而会引起她更惊人的笑点,就等,等到她哭时就差不多了。然后等她停,帮她揉肚子,擦脸,捶背揉肩。
开始,北炕的民工被母亲突如其来的笑声也逗笑了,后来看我们紧张的样子,又加上比比划划的暗示,他们就都直眉愣眼地看着,一个个坐得直直的,齐齐地看着已经笑得失控的母亲。可是,他们这个样子,又触动了母亲新的笑点。母亲心里非常明白这样有失礼仪,她也怕吓到那几个年轻人,就费劲地转过身体,试图避开眼前这看似可笑的一切。但似乎都没什么用,她依然笑得无法自持。
那个“罪魁祸首”,此时惊得睁圆了眼睛,语无伦次。“大……大婶儿……呀。”他刚想说点啥,又不知说点啥。但他确实意识到,可能是因为他的哈欠造成的,就想下地过来劝慰或者解释,姐姐们制止了他,摆手告诉他,那都是没有用的。他于是傻傻地站在炕边,惊慌无措地傻站着。
满屋都是母亲已经直直的,并不是欢喜的笑声了,所有人束手无策。我跪在母亲身边不敢哭,只能看着她。我在等她哭,她晃着身子捂着肚子,痛苦不堪,好像还有些懊恼和气愤。看着可怜极了。
母亲终于开始哭了,泪流满面地躺了下来。所有孩子才都围了过来。
“都他妈怨你,一天死秧不出的,看把大婶儿累的。”一个岁数大一点的民工说。
“你他妈精神点,一天天没个正形。”
其他几个民工都在嘟嘟囔囔地骂那个民工。
母亲歇过来了,但是一点力气也没有,起来看那愧疚的民工惊慌无助的样子,摆手疲惫地说:“跟你没关系,是我有这笑病,没事的,吓着你们了吧?”
“婶儿啊,咋还有这病呢?真是吓人啊!我都要吓死了!”他第一次瞪圆了眼睛说话,脸色也不那么苍白,反而吓得通红,赖唧唧的。
“我也不知道,让你们见笑了。”母亲很难为情,示意那个民工休息去吧。自己疲乏地躺下来,一点精神也没有了。
母亲本是知书达理之人,早年父亲是军官,她随军在部队,也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因为后来得了这个毛病,她常常控制自己,不敢在情绪上有所尽兴,更不敢放纵喜悦。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始终都是端庄,冷静的人。
这个笑病,从我记事儿就知道。无论什么事,不管多可笑,只要母亲哈哈笑了,我们就都自觉控制自己,或者逃离她的视野。但是她并不是笑可笑的事情,这没有定义,也许你认为可笑的事情,并未使她发笑,你认为无聊的事情,莫名地触发她的笑神经,这都不是一定的。
据说,母亲的笑病,在年轻时还有一次当时意义上的财产损失呢。
有一年的夜里,年轻的母亲央求父亲陪她上厕所。因为天很黑,出屋后,父亲说:“就在鸡架旁边吧,茅房别踩到东西。”
母亲就蹲在鸡架旁,可是她突然放了一个屁。父亲站在边上,又是这样一个寂静的夜,也许因为没想到,母亲忽然哈哈笑起来。父亲本来刚想笑,听见母亲哈哈一笑就不敢笑了。母亲就犯病了,她还站不起来,就蹲在那里,无法控制地笑。父亲过去想扶她起来,可她已经笑岔气了又不能挪动,再说,笑成这样进屋也不行,屋里一大家子人呢
漆黑的夜里,母亲已经发直的笑声平添了几分惊悚。父亲没办法,只好蹲在边上扶着她,怕她坐在地上。一直到她哭起来,哭起来时,气其实已经顺了。父亲才把她抱回屋。
第二天早上,父亲见母亲疲惫得起不来了,就起来做饭,然后出去打开鸡架,发现死了四只母鸡。明明鸡架门用石头顶得挺严,为什么黄皮子会钻进去咬死鸡了呢?父亲很是不解,可鸡确实脖子上都有伤。
父亲回屋对穿衣服的母亲说:“你啊,一个屁嘣死四只鸡。”
“啊?”母亲心痛不已,四只下蛋的母鸡,是那么容易养大的吗?“鸡架门没顶上吗?”
“顶了,不知黄皮子怎么进去的。”
母亲忽然想起,昨晚笑时好像碰了那块石头,更加自责又不敢说,骂自己得这怪病。
岁数大了以后,笑病也不怎么犯了。
父亲开粮油商店时,租的门市房隔壁住着小夫妻。他晚上没什么事就出去玩一会麻将。挨着几天都是十一点回来。
因为临街,母亲有些害怕,就对进门的父亲发了火。父亲看母亲真的生气了,就哄母亲表着决心,一看不管用,他笑嘻嘻地把一只手伸到炕沿上,另一手做出刀砍的动作,说:“好好好,咋说才不生气,那你的意思,把我手剁掉,成秃爪子呗!”说完比划一剁。
母亲心中一喜,却哈哈笑起来。父亲一看就害怕了,急忙站起来想阻止,因怕邻居小夫妻听见,这深更半夜,算怎么回事。但已经晚了,她已经失控了。
果然第二天,邻居小夫妻站在门口笑着开玩笑:“大叔,你这么大岁数了,昨晚大婶儿咋回事,先是笑够呛,后来哭够呛。”
父亲哈哈大笑:“哄老伴儿,没哄明白。”
弄得母亲好难为情。
老年的母亲,没有再犯笑病。特别是父亲离开后,到母亲去世的这七年,不仅是笑病,很开心的笑都很少见。也许,在儿女们纷纷长大离巢后,在孤独而寂寞的晚年,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母亲纵情一笑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