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重读《花间集》,这本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词选集(直到1900年敦煌石室藏《云瑶集》被发现后),因为内容多写男女恋情、相思别怨,风格多数婉约缠绵、妩丽香艳,以致于给人留下的印象一般就是一部艳词集,跟《金瓶梅》一样长期被列入禁书之列。其实无可厚非,晚唐五代社会风尚就是“侈于游宴”,“风流恣绮靡”,而词本身就诞生于宴饮,填字入部曲,所以这部《花间集》也被后人称之为“倚声填词之祖”,而其中的词人也被归入花间词派,这是最早的一个词派。
其中花间鼻祖是有“温八叉”之称(手叉八下而八韵诗成)的温庭筠,而能与之比肩而风格杳然不同的则只有韦庄了。我一直更偏爱韦庄,今日翻读,却发现一处令人喷饭的句子:“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菩萨蛮》其四)真是呵呵哒,我以为只是他偶尔抽风来这么一句,继续读下去,又发现一处:“惊睡觉,笑呵呵,长道人生能几何!”(《天仙子》其二)天呐!这还是那个写出“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韦庄吗?我以前怎么没看到!伤心如我,决定好好说道说道这个唐五代的大才子。
韦庄生于唐文宗开成元年(836年),他的祖父是中唐著名诗人韦应物。韦氏是汉以来关中望族之首,但武周之后,所谓名门望族基本已凋零略尽。安史之乱后,原来的望族们更是与草民无异了。到了韦庄时,家境已经远不如从前。《唐才子传》记载他“少孤贫力学,才敏过人。”早早就写下了著名的《秦妇吟》(与《孔雀东南飞》《木兰诗》并称为“乐府三绝”)。唐昭宗天复元年(901年),韦庄跟随王建入蜀,为掌书记。907年,唐朝灭亡,后梁朱温篡位称帝,王建也与同年称帝,国号蜀,史称前蜀。韦庄在蜀地十年,官至宰相(门下侍郎同平章事)。910年,韦庄身退归隐,不久后便去世了。
开始的时候,韦庄应试屡屡不第,后来终于进士及第,即被任为“校书郎”。校书郎虽然只是个掌管皇家典籍校勘的九品小官,但任官资历要求极高,官途极好,“唐代十一位从校书郎起家的诗人或文士当中,就有四位官至宰相:张说、张九龄、元稹和李德裕。其他则升任中书舍人、给事中、侍郎、郎中等高官。”(赖瑞和《唐代校书郎考释》),其中元稹还特别高兴地写过这样一首诗:“同年同拜校书郎,触处潜行烂熳狂。”(《赠三吕校书》)可见校书郎在当时士人心中的推崇程度。韦庄虽然后来也官至宰相,但我还是更喜欢称他为韦校书,不为什么,只为爱书而已。
韦校书与温八叉齐名,甚至略有不足。虽然两人词都以写男女之情为主,但温词浓艳华美,韦词清丽疏淡。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说:“韦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认为韦词高于温词,因为“端己词情深语秀”,“要在飞卿之上”,“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
欲上秋千四体慵,拟交人送又心忪,画堂帘幕月明风。
此夜有情谁不极,隔墙梨雪又玲珑,玉容憔翠惹微红。
——(《浣溪沙》其二)
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
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君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
——(《谒金门》其二)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还家,绿窗人似花。
——(《菩萨蛮》其一)
像这样的词,意境极美,又有画面,又有情绪,堪称“词中胜境”,然而正如许昂霄在《词综偶评》说的,韦词“语淡而悲,不堪多读”,因为读多了恐怕会被其中的悲伤情绪浸染,自己也疏疏落落的要悲情起来了吧。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杆。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浣溪沙》其五)
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
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
——(《应天长》其二)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菩萨蛮》其二)
深夜、久别、离乡,像这样的情绪谁没有过,但是谁又能写出这样的句子呢?也许李煜可以,也许秦观可以,也许李清照也可以,不不,他们都不可以,韦庄就是韦庄,他的词句和词境,只有他自己可以。
当然,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韦庄也有十分逗趣的词,那两首“呵呵”词就不提了,且看一首做梦的词: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女冠子》其二)
昨夜我做了个好梦,梦见我和你说了好多话。你依然那么美,频频的点着头。你半羞半喜,依依不舍离去。醒来后却发现原来这只是个梦,哭瞎!你说逗不逗,有趣不有趣?只是这类词太少见了。
韦庄词在《花间集》中有四十八首之多,仅次于温庭筠、孙光宪,而词的数量多少从来都不是衡量一个词人艺术成就高低的重要指标,张若虚“孤篇盖全唐”就是一个例证。好词总是会被历史记住,被传唱,被吟诵。韦庄的《秦妇吟》成就虽高,但熟悉的人也许并不多,反而是一首小词传遍江南江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思帝乡》其二)
这也是我特别喜爱的一首。北宋之后,此类充满活力精神气儿的词作就越发稀少了,特别是在以周邦彦为首的大晟词派崛起之后(词豪辛弃疾除外)。
韦庄,生于名门,长于末世,经历过黄巢动乱和亡国之痛,最后十年又在一个割据政权位极人臣。风风雨雨都曾经历了,诗酒行囊却不曾放下。老子曰:“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也许,只有经历过大宠大辱的人,才能够真正看清宠辱的本质,生命的真谛。而诗词与文章,也许是作为一个读书人,在风雨兼程中最可贵的一处宁静的港湾,一种遥远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