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见过威廉喝酒,今天却例外。
当我赶到酒吧的时候,他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了。
“苏菲…苏菲”
我背起他,听见他正小声念叨着一个名字——
苏菲,他的女儿。
我有些诧异,心想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才会让他借酒浇愁吧。
但此时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并非是那样的事态。
我一直很羡慕威廉,从前在学校时,他便是人尽皆知的天才——现在也才不过二十七岁,便有了十分美满的婚姻,一家蒸蒸日上的公司,一个可爱的孩子,轻而易举达到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拥有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他就像是上天的宠儿,从出生开始便得到了最好的运气与无与伦比的天赋。
想入非非之时,我走上楼梯,到了家门口,开了门,走进去,把威廉放到了卧室的双人床上。本来我想把他送回他家,可是他的手机没电关机,身上的钥匙也不见踪影,无奈之下,我只能先把他带回了自己家。
看了看表,已经约莫凌晨三点,我从卧室里抱出一床被子,准备睡沙发。
躺在沙发上,我情不自禁地环顾起四周——可以说是一片狼藉,所有的东西乱丢一气,毫无秩序可言。我刚刚与我的妻子离了婚,她搬走之后,我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喝酒,今天也是受威廉之邀去了酒吧,才会有现在这些事。
入睡之前,我又喝了一听左右的啤酒,妄图以此拯救我并不太好的睡眠。
那晚,我梦见了我的妻子。
第二天一早,晨曦的薄雾甚至弥漫到了房间里,我嗅了嗅夹杂着阳台枯萎玫瑰的最后芬芳、一点湿漉漉的水味、以及某些东西腐烂变质的臭味的空气,感觉隐隐作痛的脑袋稍微好转了一点。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我又小憩了一会后,决定打扫打扫房间。
虽然事先知道房间的杂乱无章已经到了一个很高的程度,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竟然足足花了五个多小时去清理,从晨光熹微到艳阳高照——清晨七点到中午十二点。当威廉捂着头摇摇晃晃地从卧室里走出来时,我才刚刚结束劳动,坐在沙发上稍事歇息。
“安?现在是什么情况?”
衣衫不整的他望着我,一脸迷茫,眼睛里布满血丝,眼袋很重,几天没刮的胡子有一种落魄感。
“你醉倒了,就这样。”
我不置可否地说道,咬了一口从桌上篮子里拿的芝士面包圈。
“该死……”
他皱着眉头,骂了一句。
“谢谢你,安。”
“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所以,威廉,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吞下最后的面包圈,同时递了一个给威廉,问道。
“苏菲病了……”
他接过面包圈,沉沉地叹了口气。
“什么?”
我眨了眨眼。
“安,愿意送我去医院吗?”
“当然,走吧。”
我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抓住了口袋里的车钥匙。
“我没在你的身上找到你的钥匙。”
去医院的路上,我望着眼前闪烁的红灯,趴到方向盘上,对威廉说道。
“钱包,证件,你的项链·····所有东西都不在了。”
他听着,露出苦涩的笑摇了摇头。
“那些东西都无关紧要。”
“现在我所盼望的,只是苏菲能早日醒来。”
指示灯变了色,我扭动钥匙,发动了车子。
“是什么病?”
“车祸······有个混蛋撞了她,逃了。”
“她现在有严重的脑震荡症状,肺功能衰竭,必须插上呼吸机才能勉强维持生命。”
他捂着脸,一副悲伤的模样。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安·····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我想,大概是因为我这二十七年来,过得太顺利了,所以现在才会这样吧·····”
我侧过脸,看见后视镜上,望着窗外的威廉一脸无助的表情。
电梯缓慢地上升,其中除了我们,还有一对夫妇,男人抽着烟,女人打着电话,我们在同一层出电梯,那是属于ICU的楼层。约莫十分钟后,我们与他们分道扬镳,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转身的那一刻,我听见女人失声痛哭。
换上一次性的隔离服,戴上口罩,我随威廉进了ICU。惨白灯光映照下的惨白而长得没有尽头的走廊里到处散发着昂贵的消毒水味,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压抑感。
在这里面。时间同垂死挣扎的生命一样模糊。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不久,总之,与无数个房间“擦身而过”之后,威廉停下了脚步,敲了敲门。
很快,门打开了,开门的是苔丝,威廉的妻子。
我想她是认识我的,我们曾经在彼此的婚礼上有过交流。
但是,此时此刻她仍然露出一种疏离的惊讶表情,浸满泪水的眼瞳里倒映出我摇曳不定的身影。
进了房间,一位操纵着电脑的医生抬头漠然地看了我们一眼,遂即便复又望向屏幕。苔丝给了我一张折叠椅,我接下椅子,轻声道谢后,瞥向了房间中央的病床——
苏菲。
没有血色的苍白脸庞、紧闭的双眼,半张着的僵硬嘴唇。
这是她,又不像她。
我的眼前浮现起昔日她活泼的身影,觉得一切仿若不切实际的梦境。
威廉抱着苔丝,似乎在说什么,但我听不见,只是看见苔丝摇了摇头,威廉叹了口气。又过了一会儿,苔丝站了起来,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向门口走去。
“我马上回来。”
话音未落,她便已走出去带上了门。
我陪着威廉坐了一段时间后,方才那位医生走向我们,小声地通知我们道:
“两位先生,探视时间到了,为了患者更好地恢复,现在必须请你们离开。”
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感情,甚至有些冰冷。
威廉点了点头,拉着我,也出了门。
坐在ICU门口的不锈钢长椅上,我和威廉都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手中的报纸。
我的脑袋里仍然回荡着病房里心电仪的声音。
“滴——滴——滴”
尽管微不足道,却让人心烦意乱。
声音嘈杂却悲寂的房间,简直与悄无声息飞快流逝着的人生如出一辙。
无论是苏菲还是我自己,皆是如此。
“安?你还记得那台老旧的留声机吗?”
一阵沉默之后,威廉像是想到了什么,放下报纸,对我说道。
听见他的话,我一怔,点了点头。
他说的留声机,是我们大学时候从旧货市场里淘来的。一开始,那个留声机放出的音乐断断续续,有很重的撕裂感,不堪入耳,不知出了什么故障。于是它被弃置不用,塞进了储物间的角落,彻底被遗忘。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我们毕业后,收拾东西时,再次把它翻出来播放音乐,它竟然发出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动听音色。
从此,它便被我们奉为一项“奇迹”。
“我一直想象着,安……一直想象着,想象着她会醒来,睁开那双瑰丽无比,如宝石一般的眼眸看向我。我大概会欣喜若狂……如那台留声机带给我们的惊讶一样。”
威廉有些哽咽。
“会有那么一天的...威廉。”
我拍了拍他的肩,做了点于事无补的安慰。
那之后,我们出去吃了饭,回到医院,躺在椅子上,盖着衣服,度过了一夜。
清晨,我醒来时,苔丝还没回来,威廉仍然在睡。我趴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看向报筐,发现里面有份新的报纸,便饶有兴致地拿起来,从头版开始读。
“自杀?他杀?警方昨日于克朗克湖湖底捞起一具男尸。
我皱起眉,心想这样的新闻怎么会放在头版。虽然如此,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还是翻到了对应的页数。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有两个潜水爱好者在克朗克湖潜水时发现了一辆汽车,他们抱着寻宝的心态游向车子,却在里面看见了一具卡在驾驶座上,被水泡得肿胀的尸体,两人吓得不轻,赶紧报了警。
逐行逐句地看完,我想到一件事,但不知为何,一下子忘掉了,就在这时,我听见一阵脚步声,抬头望去,是披散着头发的苔丝。
威廉醒来后,我们又等了几个小时才得以再次探视。和昨天一样,我们坐在房间里,只是看着苏菲,什么话也不说。
想喝啤酒。
很长一段百无聊赖的时间过去,我冒出这样的念头,突然,心电仪的声音变得很剧烈,我循声看去,那上面变成了一条平平的直线。
然后,是一片混乱,医生进进出出,失神的威廉抱着抽泣的苔丝不知所措。
刹那间,我什么也听不见了,耳畔寂静无声,短暂的停滞后,是留声机“咔”的一声。
古老的乐曲开始溶解于空气当中,在灼热的白色的灯光下的她的影子,那个已不被允许度过今日的影子逐渐被黑暗所吞噬,成为了这个黯淡无光的世界的饵食。
现在是夜晚,一定是夜晚,有着深蓝色天空的夜晚。
那是被悲伤浸染而成的忧郁色彩。
她转身离开,向着淡薄,淡薄的远方,潜游而去,去往了甘美的天国,代价是给予他人的无比疼痛的溶解之爱。
“很抱歉……”
所有的声音在一瞬间戛然而止,除了一位医生的沙哑嗓音。
我知道,这就是最后的最后,名副其实的结尾,无论如何逃避,都已成定局。
大概是最糟的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