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这天会看到“倾巢出动”的场面,街上人群一团一团地涌出来,各有各的方向,两伙人见了面互说“过年好”,语气半是打趣半是祝福。有时一个壮汉对另一个壮汉说:“叔叔,给你拜年啦……给我压岁钱。”对方一脸鄙视,自然不甘落了下风,调侃道:“平时也没听见你叫啊,要钱了想起你叔叔了,好说好说,”做掏钱动作,“给我跪下磕个头,给你压岁钱。”
“滚一边去”。这俩壮汉虽然差一辈,但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现在合伙打工挣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这算是一个欢乐的小插曲吧,大年初一拜年其实是一场沉重之旅――对于我来说。天气严寒,雾霾笼罩,农村的冬天不好过,我们在走家串户的路上,得到消息,一个老太爷家不用去了,他刚刚过世,说是无病无灾,除夕之夜精神状态良好,吃了五个饺子,早早睡下,午夜十二点被鞭炮声惊醒,起夜上了一次厕所,早晨子孙们向他拜年,发现他已经永远地睡着了,享年九十岁。
这个老人儿孙满堂,除去了旧岁,迎来了新年,别人问多大时,儿孙们可以自豪地说九十岁呢,加上没有病痛地离开,人们纷纷说,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我的爷爷奶奶十多年前去世的,他们都没有这个老人的福气,他们在年前就被冬天带走了。冬天是老人们最不喜欢的季节,村里老人的生命绝大部分终结在零度以下的空气里。大年初一,走家串户时,我们互问新年好,谁家有老人就去谁家,老人们得到的祝福最多最多,但老人们心里的滋味恐怕一言难尽,晚辈们祝身体健康、天天开心,而实际情况与祝福相差太多。
我的二奶奶坐在沙发上,脸发灰发暗,不挂任何表情,晚辈们来拜年,不显示高兴,自然也不会沮丧。问她一句,她就答一句,无关自己时,一律默坐,她已经无法站立了,面前有一辆老人用的行李车,能坐,也能当扶手,爷爷奶奶去世之后,二奶奶家就成了我们拜年的第一站,其实,自从房子给小儿子们娶亲用之后,二奶奶就已经没有家了,她轮流住在三个儿子的房子里,一个月轮一次,一年要挪十二次窝。三个儿子都不大争气,大儿子几年前得了脑血栓,拄着拐杖走路,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二儿子惧内,他那个强悍的媳终日在麻将桌上度日,没少给老人脸色看。三儿子家还算和谐,只是儿子也儿孙满堂了,他们会把多少注意力放在一个无甚大用的老人身上呢。
“该吃就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儿子孙子有的是钱,不要舍不得花。”我们的带头人涛哥这样说定是有所指,因为男主人和女主人就在旁边,“大伟,平时对你奶奶孝顺点,小时候都把好吃的留给你了。”大伟傻呵呵乐,他是二奶奶的次孙。
我们出来时话题的余韵仍在,有人说:“连饭也不做,到了饭点一屁股坐过去了。”对话进行时,我的两个上小学的侄子在铺满红纸屑的院子里翻找哑炮,这一天每家每户院子里都有一层红炮纸,大年初一是不能扫院子的,否则就扫走了福气。又有人接话茬:“她在牌桌上可是勤快,天天第一个去占座,一只手都能码牌。”侄子把一个指甲盖长的炮捻子点着后,没来得及转身,炮响了,他拍拍身上的炮渣,没事,玩得熟练又刺激,俩人追上大人的队伍,嘴里喊着:“拜年去喽。”跟我们小时候一样。
长大后拜年的心思真正回归拜年本身了。我们见到欢欢奶奶时,她还窝在床上,屋子里有尿臊味,今天轮到大儿媳全天伺候。欢欢奶奶在几年前就不能走路了,记得以前,每次来拜年她都会把来人挨个捋一遍,轮到我时叫着我的名字,眼睛惊奇地放光:“呀,你回来了。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欢欢奶奶是我的邻居,她有一个孙女叫欢欢,为了区分亲奶奶,我们就叫她欢欢奶奶。
欢欢奶奶饭已经很少吃了,眼睛也接近失明的状态。过年前两天,她才从医院里回来,她说只能看到眼前白花花站着人,要想辨认得靠声音和记忆力。想我小时候,放学回来常看见欢欢奶奶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她大老远就喊:“欢欢在家呢,过来跟欢欢玩吧。”我跑过去,高兴地喊欢欢奶奶。但是现在我口不敢开,像被什么东西封住了,我怕她还要强打精神与我客套,怕她听不出我的声音。
涛哥是我们这个队伍里岁数最大的,怎么以最有效的方式拜完所有的长辈,他是最有发言权的。路上涛哥告诉我,村里一直有一个现象,死一个人,后面肯定还会有两个人跟着死,前后不会超过一个月。随后涛哥用了几个例子证明。
“巧合吧。”我说。
旁边的嫂子插话,她娘家的村子是两个,两个人前后脚,人们都说是因为村里有两个庙,一个庙收一个人。
乡村常常流传这样怪诞又有模有样的说法,其中有一个我听人说过,它的时间跨度涵盖了我的出生,长大,离乡,回乡。
比奶奶还长一辈的我们叫太太,这位太太也已经快九十岁了,她身体非常好,用村里人的说法就是好的要命。人们都说她命硬,小时候母亲去世,跟着婶子长大,嫁人后生了四男一女,四十多岁时丈夫因病早逝,六十多岁一个儿子得了绝症,村里开始流传“克人”的说法。没几年另一个儿子喝醉了酒被人打死,该够了吧,可是,老天说还不够,又过了几年,她的女婿出了车祸死了。不相信的人也要信了。但是她身体健康,七十多岁还能下地干活。人们说她夺走了亲人的阳寿,加在了自己身上,我想她该长命百岁吧,可今年我见到她时,她身体已经不好了,她的一只手一直在哆嗦,嘴微微张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人,她孝顺的大儿子和小儿子陪侍在身边,他们说她的大脑已经萎缩地不能识人了。
十多年前的冬天,我的亲奶奶永远停止了呼吸。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都在贴春联,买年货,只有我们这个大家族被病痛充满。奶奶的五个儿子带着她四处寻医问药,先到县里,又到市里,她的儿子们都是农民,普通家庭,没有谁家特别富裕,他们没有能力带她到更远的地方去。
那一年我上高中了,奶奶的孙子孙女们除了我没有一个上高中的,奶奶以我为骄傲,放年假,我到奶奶那里去,她的胳膊她的腿因为输液一块块青,脸色像纸一样白,我叫一声奶奶,她没有答应我,她的嘴在“嘤嘤嘤嘤”地呻吟。我当时不大懂这是什么病,但我知道,她的腿肿大,腿里有一个血管被堵塞,当时的办法就是不停的输液,吃药,好一阵,舒服几天,又复发起来,绵延了三四年。我以为那天夜里会跟平时一样,会好起来,大年初一天还不大亮,儿孙们就可以围绕着奶奶,给奶奶拜年。可是凌晨四点,母亲推醒我说,快去你奶奶那里吧。
之前一个月,天大寒,来了一场雪,爷爷的生命已经终结在那片白茫茫之中了。那一年冬天,爷爷奶奶相继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一年,我们没有走家串户去拜年,有亲人去世的年份,不能出门,村里的人都会知道谁家是丧年,自然也不会登门,真有不明事理的看到大门紧闭,也就明白了。
两个多小时的拜年路,大人们一路向前,我的两个小侄子像尾巴跟在队伍的后面,跟我们小时候一样,追逐打闹,捅猫逗狗,东张西望,没有个拜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