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韦斯•安德森吗
文 玥玥
1.
也许,当初和这个男人结婚的决定,真的太仓促了。
客厅里传来他剪趾甲的声音,咔嗒,咔嗒……
结婚七年,他们再也不会刻意在对方面前展现出最好的自己。
记得最初的最初,连上完厕所都要放一会儿风才肯让对方再进去,
现在,已经完全无所顾忌地把对方当成自己一样的随意。
咔嗒,咔嗒...声音还在继续,传到她耳朵里,渐渐幻化成了嗡嗡作响。
响得让她想砸掉面前的西瓜。
她也就这么做了。
砰地一声,她看着一洗手池的碎瓜,面无表情。
还记得不能往地上砸,因为收拾起来会很麻烦。
于是心里的那口气,更加横冲直撞起来。
男人推门进来问:“怎么了?”
她想大喊,我不高兴,最后却说,我没拿稳。
男人快手快脚地拿起垃圾桶收拾一池狼狈:“没事没事,一会儿咱们下楼再买一个去。”
她转身就走:“我去买!”
她迫不及待地逃离那个小空间,走到小区里,仰头深呼吸。
夜风吹过来,带着夏夜细碎的雨,那点儿凉意让她好过了一点,却依然没能把怒火浇平。
一会儿买了西瓜,还得切成不同的两半。
男人喜欢把瓜切成月牙块,大口大口稀里哗啦地咬,他说那样才酣畅淋漓。
而她喜欢抱着一半用勺挖着吃,没有响动,汁水也不会流得到处都是。
他和她有太多不一样了。
她学文,他学理;她喜酸甜,他爱香辣,周末她想看艺术电影,他在电脑前打一夜游戏……
还有,他从来就不喜欢韦斯•安德森。
2.
如果不是因为七年前父亲身体不太好,她不会那么着急地办婚礼。
当时身边的朋友还挺羡慕:“这种时候有人陪伴,多幸福啊!”
父亲也拉着她的手说,以后有他照顾你,我放心。
珍惜眼前人。
人人都这么对她说。
那时他只买得起郊区的一房一厅,客厅窄得连投影机也装不了。
她却还是嫁了,并且放弃了跟朋友跑组的机会,在公司找了个稳当职位,一干七年。
干得得心应手,也干得味如嚼蜡。
如今,小屋子里原本就不多的甜蜜气氛,早就消失殆尽,跟墙上被暖气片烘得发黑的漆一样,看着就心烦意乱。
当初羡慕自己的两个朋友,一个在单身很多年后,遇到了Mr Right,婚后飞到西班牙常住。她发来的照片里,房子是三层楼,大大的院子里有摇晃的秋千和热气腾腾烧烤架。
另一个毕业后一直跟着剧组,从各种被骂晒得脱皮到成为了一呼百应的制片人,她在网上的新闻里看见过她的照片。
她们之间,不是时差太大,就是休息时间永远不同,一开始还努力地联系对方,后来一两月才互相问一句“最近都好吗?”
当然都好,有什么不好的呢?
在外人看来,她婚姻和睦,她工作顺利,她的确没什么不好。
可七年就这样过去了,父亲和好友都离开了。
留自己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
仰天长叹,悲从中来。
3.
后来她执意在卧室里打了隔板,装了投影。
可常常电影才放到一半,男人已经睡过去了。
今天也是这样。
他滑落进被子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嘴微张着,眼看着就要打出小呼噜声来。
墙上投影的光,明明暗暗地照在她脸上,《月升王国》里的男孩和女孩,正在天马行空、天地不怕地“私奔”。
他们那么儿戏又那么严肃地,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
未来的三四十年,我还要过这样的日子吗?
她用力一掀被子站起身来。
男人惊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她突然大喊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你说这都是怎么了?!
4.
年轻的时候她有太多想做的事,太多喜欢人。
科恩兄弟,朴赞郁、沃尔特•塞勒斯、金基德、埃里克•侯麦,西恩•潘、托纳多雷……
她喜欢他们的电影,甚至觉得看电影的自己也稍微有点儿与众不同。
可男人不喜欢。
男人觉得这些电影实在太沉闷。
她尝试过拉着他一起看他们的电影。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还能用撒娇的语气给他讲,这些电影,好在哪儿。
一开始男人还认真的听一听,
后来打着呵欠说要不我戴耳机用笔记本看大片,你自己看投影成么?
她说,可是我希望能和你一起看电影!
每天一早上班,一晚下班,周末去看公婆……
不一起看场电影,相处的时间几乎为零,根本没有共同语言。
男人也就不说什么了。
这一夜,被惊醒的男人却不再沉默。
他们争吵起什么总要看她的沉闷艺术电影,而不能看他的轻松外国大片。
男人忍不住说:你别以为看了这么多电影,你自己就能拍!这些年,你还没放下那点儿不切实际的想法吗?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把她劈得支离破碎。
她流着眼泪喊,我已经为了这个家放弃了我的梦想,现在就当一个碌碌无为的上班族,你还要我怎么样?!
男人也有点儿压抑不住:谁没点梦想,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有没有那个能力!
她怔住,拿起手边的东西就砸过去。
这一回,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一声巨响。
连着她那点儿不愿放下的希望,连着屋子里互相容忍的气氛,一起摔碎了。
5.
第二天男人道歉了,还给她买了一套纪念版韦斯•安德森。
她面无表情地说:“单张的碟我全有,花这钱干嘛?”
男人说:“那些是你自己买的,这个是我送的。”
她接受了道歉。她心里也有内疚。
她知道,男人其实并没有说错。
想和那些导演一样,是她回不去的青春里,最大的一个梦。
她只是还不愿意醒来。
她又独自看了一遍《穿越大吉岭》。
在韦斯•安德森的电影里,有和现实生活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对称均衡,荒诞又治愈。
故事里的三兄弟,鼻青脸肿地,互相谅解和丢掉了包袱。
而平庸日子里的她,也常常觉得狼狈不堪,只是从来没有勇气,却从来没有勇气,抛掉手里的一切。
6.
这天她走进办公室,看见小姑娘们在悄悄地咬耳朵。
原来是项目部新来了一个组长,三十出头,挺拔的脊背,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
他休息的时候在茶水间拿着自己带来的哑铃做俯卧撑,三十个不喘气,前台姑娘看他的眼睛里都带着星星。
可那项目组长却独独约了她。
她知道如果这顿饭吃得好,后头会发生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她给家里的男人发了信息:我晚上要去见一个客户,你自己吃饭吧。
餐厅是她定的,有自助套餐的日本料理,价格适宜,隔间距离大,不喧哗,灯光也不明亮。
和那些青春靓丽的小姑娘比起来,她的眼角是有了第一道皱纹,但也多了一点阅历和淡定。
她和项目组长面对面坐着,菜一道一道的上,又要了一小壶清酒,温温地喝。
项目组长放下酒杯说,我知道你结婚了,其实我也结了。
她楞了一下,夹起一片醋青花,蘸了芥末酱油送进嘴里。
“没关系,这样没有麻烦。”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点儿哆嗦劲儿。
芥末放得太多,刺鼻地难受。
可这样的确没有麻烦。
即便是发生了什么,谁都有后路,谁都不会太强硬地去逼迫另外一个人。
项目组长笑了。
达成共识之后,气氛更加融洽。
她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你看过韦斯•安德森的电影吗?最近的一部,《布达佩斯大饭店》?”
说完她就犹豫了一下,这个时候说饭店,是不是有点儿太过暗示?
可她不是这个意思。
她赶紧转换了话题,聊起了他导演的另外几部电影。
项目组长坐在她对面,一口一口的吃,一句一句的听,丝毫没有任何厌烦的表情。
她的心里欢喜极了。
听了半晌,他说“你真的很喜欢这个韦斯安德森啊。”
她笑道,是啊,以后有机会,一起看他的电影吧?
项目组长笑了一下,招手买单。
她不由得有一点紧张,对即将要发生的一切。
项目组长在门口叫了一辆车,她先坐了进去,手心里都是汗。
他却没有跟进来,叮嘱师傅把她安全送回家。
她松了一口气,却又有点小小的失望。
他优雅地对她道晚安,说:“公司见。”
真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坐在飞驰的车上,她想,
7.
第二天,项目组长在公司见到她,却一副冷淡的模样。
她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是深谙此道,在公司里,当然不能让人察觉。
又过了几天,他依然没有给她发信息。
再后来她不止一次地看见,他和前台妹妹说说笑笑,还给人家带了打包的三明治。
她当然不会也不能做那个先发信息的人。
可她有点郁闷。
即便不发生什么,做个偶尔吃吃饭聊聊天的朋友不好吗?
一个加班的夜,她到老板办公室递资料,项目组长也刚刚准备离开。
她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这么冲动的时候。
她叫住了他。
“你为什么不给我发信息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但她还是坚持地看向他,等那个答案。
项目组长丝毫没有犹豫地说,其实你挺好的,可你一直在和我聊什么导演啊电影的,你说的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也不关心。
“……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微笑地看着她,可眼神里全是敷衍。
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8.
她拿起切成月牙块的西瓜,站在水池边,大口大口地吃。
稀里哗啦,汁水流了一手一池子。
这么吃,还真挺痛快!
所以一会儿就写辞职信去吧。
或者给曾经的制片人好友打个电话。
是拼不过那些刚毕业的小年轻了,但至少还有力气弯下腰从小活干起。
七年过去了。父亲和好友都离开了。
手写场记板变了电子显示屏,微信成了最广泛的联络方式,蓝光取代了DVD9,XP系统不再更新,苹果出了可以打电话的手表,点开软件就能叫餐和叫车,跑步与养生成了新时尚……
整个世界都在变。
她回不去的青春岁月,有过那么不切实际的一个梦。
她从来不舍得把它遗忘。
但,也是时候变一变了吧。
9.
男人回来了,看见她这么吃瓜,有点儿诧异。
“晚上咱吃什么?”他问。
她回头看他,笑了一下。
“咱们出去吃。我买了两张电影票,第八排最中间,你喜欢的外国大片。”
男人更诧异了:“你不是说,3D电影吵得慌,看得你头晕?”
她瞪他一眼,“多看看不就习惯了!”她的语气里,似乎还带着一点儿娇嗔,“再不一起看电影,咱俩就真没共同语言啦!”
最近,她总说自己眼角起了第一道皱纹,并一直在为这条皱纹耿耿于怀。
可这会儿,男人看着她,觉得她的眉眼弯弯,皮肤光滑得很,哪儿有什么皱纹。
男人一下想起了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那天她穿了一条长长的裙子,眼睛里有细碎的光芒,托着腮问他,
“你喜欢韦斯•安德森吗?”
他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只觉得面前的姑娘,可爱极了。
本文为#人生没有如果#系列文之一。
*作者:玥玥。微博:玥玥。编剧张晓玥 ,双子座。年纪不小,忘性蛮大。爱猫爱美食,偶尔抓狂,讨厌解释 。想写温暖的故事,并有力气去拥抱我爱的人。授权她读发布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