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听到这么多人的声音了,好像住进来了一个新的病人。听护士长说,是个女生,飞机出事故,一家人就她存活了下来。我知道,住进这个病房,也就是说,她同样失去了光明。
过了几天,我有感觉到阳光照着脸颊上的热度,应该是挨近中午的时候。耳朵敏感地捕捉到旁边病床有床被翻腾,紧接着,是重重地摔落声。她摔倒了,但我并没有听到任何她叫疼的声音。我没做任何举动,静静躺着,听着。跌跌撞撞,桌椅碰撞,她摸索着碰到了我的床铺。我有些警惕地侧了侧身子,也许她也感觉到了有人,用手试探着。我没敢动,有些僵硬。当她手碰到我的脸时,似确认了这个病房并不只有她一个人,收回手,淡淡说了句“对不起”。好像是力气用完了或许是不想再磕碰了,她干脆坐在我床边,静默的,坐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还是这么躺着。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很久,我突然感受到她的身体抖动起来,抽泣声越来越大。她哭了。我一下慌了,只能从嘴里挤出一个字“你……”,她哭得更厉害,最后变成了放声大哭。
终于哭得累了,渐渐安静下来。“原来完全的黑暗是这样。我的眼睛还能好吗?”她好像并不想要我的答案,继续往下说。“真恨自己没有就此死掉。被救的时候我还有点意识,医生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他声音里没有一点情绪 ‘这孩子是唯一的幸存者,眼睛估计是看不见了’。”她好像在说今天吃了什么一样习以为常。“我一早就醒了,当我睁开眼还是一片黑暗的时候,我认清了这个事实。我在床上躺了不知多久,一直睁着眼,使劲地看,想睁出一条裂缝,能让光线进来。一切只是徒劳,只有眼泪还在不停地流。我不知道我之后想了什么,只是我接受了,接受这个事实。”等了很久,没了声音,确定了她已说完,我这次开口。“为什么和我说这么多?”“我也只能和你说了呀。”我突然哑口,也是。
沉默了许久,有些尴尬,我试图打破这个局面。“你饿了吧,我去拿东西给你。”“嗯。对了,能给我块毛巾擦擦脸吗?”让我有些惊讶的是,那些经历,不知被她锁在了哪个角落。
我从出生就沉浸在黑暗里,所以从不知道失去光明是什么感受,没有得到过就无法体会失去。我习惯了病房里的环境,食物在哪张桌子,水在什么地方我都知道,房间里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也许我会比正常的人更清楚。之后的日子,都是我在照料她。起初她很沉默。我们只能依靠外面道路车辆的多少和太阳温度来判断时间,有时候会下雨,打着震耳的雷声。我还不知道雷声是什么情况,每次打雷我都觉得房子要塌了,紧紧裹着被窝,捂着耳朵。她察觉到我的害怕,钻进被窝安慰我,那只是老天在打喷嚏。我仍忐忑地问:“会不会把房子震跨?”“不会。”“下雨是老天打喷嚏,那雨水得多脏呀!护士长有时候还会接雨水浇花呢,花会不会死掉?”“哈哈哈!”她噗嗤地笑了,她第一次这么开心地笑。“哈哈,你真逗!真像个孩子!”我有些羞涩,挠挠头。
在黑暗的国度里,有太多我未知的东西,我只能靠触觉,听觉再加上嗅觉来感知这个世界。我知道我脑海里的世界一定不是他人眼中真真切切地世界,我只会天马行空,活着想象中。可她的出现,让我脑子的世界与现实世界更接近了。
她说:“不是所有圆的东西都是苹果,还有好多水果是圆的,比如,橙子、柠檬、西瓜、葡萄……最大的是西瓜,有的大得一双手都抱不过来,皮是绿色,切开是诱人的红色,有无数的黑色籽镶在里面。”“不是只有水果有圆的,球类是圆的,地球、月亮也是圆的,还有我的发圈也是圆的,还有还有……”她一说起来就能从刚能感受到太阳的温度讲到温度变得灼热,最后消退冷却。我也听得很兴奋,第一次,一个人如此细致地告诉我什么是圆,什么是方。即使我还是不能想象那美妙的色彩,但我想象的世界开始具象化,能够依靠身边摸得到听得到的事物去完善我的黑暗国度。
之后不知道多久的日子,我们醒来就开始聊天,累了就睡,饿了就吃东西。每一次她都谈得开怀大笑,每一次我都听得恍然大悟。她把她曾经看到的美丽景象都说给我,让我感叹这世界的奇妙,叹服她的口才。直到某一天,护士长告诉我们,有人捐钱给医院的孩子坐手术,也就是说,我们可以看见光明了。当然,我们俩只能有一人获得手术。接下来的日子她再没有说话,我想她也在犹豫,犹豫是谁接受手术。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多么欣喜,沉浸在黑暗里的我终于能拥抱光明了,可听到我们只有其中一个能接受手术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怎么办?”
这天她突然开口了,“你让给我吧!反正你也从来没看见过,就算你看见了你也不知道是什么。你从出生就在这里,有了眼睛有怎样,看得见又怎样,你永远无法适应这个世界。所以,你放弃吧!”她显得情绪激动,其实她不这样说我也不会和她争,我本来就习惯了黑暗,我不需要再见一次光明了。我能理解她,看过了这么多美好的她深陷黑暗的无措,她曾经得到过,也经历过失去的痛苦,所以她更想要争取重获光明。
“好。”我不知道还能多说什么。她把枕头使劲摔给我,抛下一句:“你最好永远都不要拥有光明!”跑出了门。
我一直想不清楚,她为什么不希望我得到光明,其实我也没奢求,她何必这般抛下狠话。那是她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了,此后,我再没她的消息。
我再次一个人生活,再没有人和我说外面的世界。
终于到这一天了,我能重获光明的日子。不知离她走的日子隔了多久,我这次如此想要拥有光明,是因为,我想要见她。在拆绷带的那一天,她尖锐的声音刺进我脑海“你最好永远都不要拥有光明!”我突然有些迟疑了。慢慢地绷带拆开,还是暗暗的,不过不是纯粹的黑暗, 我能看到窗户透出的丝丝白光。医生说,久得光明不能视强光,得慢慢适应。我有些迫不及待,一直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环视着周围我生活的环境,桌子、椅子,还有水果。哈,我认出来了,这是她说的苹果,梨,葡萄。哇,这就是红,这难道这就是绿。我心中充满了无以言表的欢悦,我多么希望她在身边,告诉我,是的,这就是红,这就是绿。我开始四下寻找她,没人,是啊,她早就离开了。
终于,我慢慢适应了光线,能见到外面的世界,也能见到你了。
可是,可是……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她说的成平成平的树林与草坪,没有什么游乐场,也没有卖花的小女孩,也没有入镜的湖面,更没有蓝蓝的汹涌的海。我看到的世界只是钢铁林立,笼罩在透明大玻璃下的冰冷世界。我看见,玻璃外充斥着肆意的黄沙,邪恶地野蛮地撞击着这厚厚的玻璃罩。没有,没有她说的漫天星空和蓝天白云。
她骗我,她骗我!!!
“你最好永远都不要拥有光明!”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