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杏树一直有着深厚的眷恋,这等同于对童年的眷恋。
我出生在挨着一棵老杏树的泥土房里,现如今那个房子我只记得一个黑黝黝的厨房和狭长的火墙,但却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棵老杏树树干粗糙的手感,记得它有两个大的分叉,离地面不到一米,四五岁的我把一只脚先搭上分叉处,两手紧紧抱着树干,脸用力压在粗砺的树皮上以供支撑点,另一个脚也慢慢蹬上去,就算完成了第一步,其中一个枝干又长出两个大概成直角、坐起来稳稳当当刚刚好的分叉,这个分叉可是个技术活,需要第一个分叉升级版的攀登技术,我琢磨着尝试了几个月,或者只是长高后脚能到的地方更远,最后如愿以偿地霸占了那个地方。
我热爱稍高处,喜欢对着风景发呆,也许就是从坐上那个90°的分叉开始的。后来我爬过两米高的墙,能坐在上面看着玉米地发呆一下午,现在我感受到的微风,都多谢那无数个下午,它留给了够我这辈子赋予微风的美好。
搬家后门前差点长成一颗杏树,那个杏核不是像我六七岁时那种悉心挖坑、填埋后做标记,经常拎着小壶浇水的那种种子,五六年的失败经验,十三四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长不出来我喜欢的植物,但已经知道了很多东西不是你用心就能发芽开花结果的。
香甜的杏子在剩下核以后,被我随意扔在了门前的土地上。次年的夏天,我突然发现那里长出了我没见过的小苗,主干分明而挺拔,风姿已初见端倪,叶子油绿,一种区别于旁边灰绿杂草的色彩,区别于匍匐在地面杂草的卓然,纤细而充满力量。近十年过去,我依旧记得第一次见它的样子。
一个回家的周末,下了车就看见前段时间买的两只羊站在墙上威风凛凛地吹风,我被逗地哈哈笑了两声,推开大门后小跑到小杏树前,它已经一米多高了,越来越令我着迷,即使只是路过大门,也能看见它明晃晃的、拇指粗笔直的躯干,我仔细端详着它,摸摸它滑手厚实的叶子,摸摸它还幼嫩的枝干……突然手上传来湿润的触感,我蹲下来盯着那个泛绿、流着汁液的空缺发愣,“树皮让两只羊啃了”妈妈从前门走出来,“不知道能不能活了”,我又仔细看了看它,仿佛那汁液变成了鲜血,我心中的突然涌满了愧疚,又立刻懦弱地转化成了愤怒,跑着对两只羊喊打喊踢,晚饭那么喜欢的土豆炖茄子也不能让我想急切地扒两口饭。
我到了学校自责,回到家愤怒,不知这样多久,现下只能自责。我渐渐认同了人生是写好的剧本,幸福需要司命绞尽脑汁,悲哀只需要简单的排列组合,工作量大难免有心无力尽善尽美。
那棵杏树和两只羊一同来到我家,它在地面下奋力生长拱出坚硬的核,他俩在疯狂吃草、悠然闲逛,享受妈妈日益生出的感情和不忍心;它终于以另一幅面孔重见天日,他俩在疯狂吃草、悠然闲逛,并学会了借助棚子爬上高墙;它终于长成了能被人一眼认出身份的小小树,他俩在疯狂吃草、悠然闲逛,并发现了它。刚好是寄宿的三年,刚好是农忙时节,那两只羊那么自由,小杏树却只能生在那,也死在那。
我从未梦到过小杏树,它不愿在我心里留下伤痕,不肯让我再次沉入自责,像老杏树一样,陪我看光影斑驳到蚊虫声起,陪我享受微风轻抚,让我听它的叶子在风中奏乐,让我担心它,喜欢、相信它。
我想终有一天我会回到老房子,在已经死去的老杏树旁边,像小时候一样,年复一年、不会灰心丧气地种一棵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