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十点关门,要求自习学生提前半小时离开,舒曼揉揉干涩的眼睛,按亮手机锁屏看了一眼时间。
三月十日,周五,9:25pm。
正是崔珏每周五来接她的时间。
“曼曼,我们回啦,”一起住的舍友狡黠地望着她,“快走吧,崔老师肯定等急了。”
崔珏同她完婚,除了同寝室的几个姑娘,再没什么人知晓。她不禁苦笑,如平常一样迈着稳健的步子下楼去,越过一个隐秘的拐角,便看到了他。
那人由人扶着站在车边,双腿都在冷到刺骨的风中,不停打颤。
崔珏原本是她所在的大学教授,年过而立轻度儿麻,论文发了不少,任教却大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自小没了母亲,父亲一年前破产自尽,而与舒家有些渊源的崔家,一直供她读书到今日。
代价便是,她成了崔珏的妻子。
他们的婚姻,无关性爱。
然而她看到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他,靠近之后却做不到熟视无睹,因为他像平常丈夫一样,握住了她的一只小手。
“曼曼,回家。”
那句曼曼,三分亲切,七分疏离。
“嗯...”
她帮助司机把他扶到车子里去,自己也轻巧地上车坐在他身边。两个人成为夫妻近一年,每天的交谈仍然就这么两句。
崔珏望着身旁闭目养神的舒曼,曼曼学习很拼,她这一周马不停蹄的学习下来,果然累得黑眼圈都重了几分。
可他伸出的手,却停在半空。
他明白这段名义上的关系中,她与他,终是不愿有太多肢体触碰。
崔珏比舒曼,大了十岁。
父亲去世之后,原本的富二代舒曼一夜之间没了原本富足的日子,光环褪尽,她也只好比别人更加努力。
房间里暖气充足,她礼貌性地推开崔珏的房门,他穿着浅灰色的棉质睡衣,靠在床头看着一本全英文的金融巨著,被子下面细瘦畸形的腿边搁着热水袋,还是微微发抖。
“崔老师,还不睡吗?”
“没有...曼曼来。”
他拍了拍床侧引她过来,舒曼眼见他把手中的那本书,夹了书签轻轻合上。他牵过她的手,取出一只血红透亮的玛瑙镯子,戴在她纤细雪白的手腕上。
那只镯子有轻微的划痕,舒曼听崔家奶奶说过,镯子至少已经一百多年,是家族每一代长媳,才配拥有的。
而她,自觉不配。
“崔老师,还是不要了。”
她永远礼貌地叫着他崔老师,崔珏腿很痛,他轻轻叹了口气,淡淡道:“早就该给你的,拿着吧。”
说完这些话,他的精神已经很差,脸色也苍白得厉害。舒曼不自觉想问问他缘由,然而看着他眼中的水光,欲言又止。
此刻,她还离不开他。
总有一日,她会物归原主。
又是一个暮春,崔家院子里的草木葱茏。崔珏多年前父母双亡,热爱植物的母亲在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他一侍弄这些,恍惚就是十年。
她小心地扶着他穿行在花草中间,他走路的姿势别扭,每迈出一步身体都会前后晃动。虽说他拄着手杖又由人搀着,然而不过几步,已是一头虚汗。
“书房里那些书,我可以读吗?”
崔珏是卓越的金融学教授,家中各种限量印制的原版专业书籍不计其数。舒曼喜欢这些,她早就想问问他只是一直难以启齿,她扶着他坐下,表情局促不安。
于是此刻,她轻轻开口,怀揣三分羞怯。
“当然可以。”他微笑着看她的眼睛,眼底流露出的款款深情,仿佛春水,润进了人心里。然而就在下一刻,他似乎觉得这样不妥,便仍是收回了目光。
躺椅边上的矮几,搁着一本十六开的大部头。崔珏半卧在躺椅上面,随手把那本书取下,不能再自然地搁在她面前。
凯恩斯《就业、利息与货币通论》。
“崔老师,我借别的就好。”
“曼曼,”他轻声慢语地告诉他的小姑娘,“这个家也是你的,不必拘束。”
当年嫁给他的曼曼心有所属,结婚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崔珏知道,她这般不冷不热,终究仍是心存芥蒂。
然而他,早就把她当作了女主人。
呵呵,一厢情愿。
崔珏的双腿畸形身体也不是太好,每年夏天都要体检一次,今年的结果,似乎不太乐观。舒曼正随学生会去山区支教,他刻意隐瞒了自己的情况,好让她安心离开。
主要还是,他不想限制她的自由。
舒曼出门的这些日子,崔珏的器官功能很差一直在住院,消息却从未传到她那里去。她的一通电话突然响起,他的手臂没有力气,手机由护工贴在耳边,说话都有些发抖。
“曼曼还好吗?”
“嗯很好,”舒曼听出他声音里的病态,担心道,“崔老师声音怎么这么哑,病了?”
“没有,有点感冒。”
“那就好,感冒了要按时吃药,崔老师身体不好不要贪凉,会生病的。”
“好,知道了,曼曼放心。”
电话那边有人用四川方言喊着“舒曼”,他们的通话与平时并没有太多不同,几句话草草了事。扣下电话,舒曼觉得,自己的的脸颊从来没有这样红过。
崔珏,崔老师。
这一年多,他们相依为命。舒曼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别的亲人,而他虽然身体病弱不堪,却在无形之中为孤苦伶仃的她,撑起了头顶的一片森林。
她前所未有地对他说出那样多的嘱托,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样子的感情。
于是更加说不上这种感情,是否与爱情有关,抑或其他。
大三那年下学期,舒曼忙着考研,崔珏的胃病加重已经不能在学校任教,于是干脆辞掉了学校的教职岗位,专心在家休养。
课程不忙,舒曼有时间就会回家来陪着他,崔珏进食不易一直注射营养针,还是常常难受,胃药一用就是一把。而他们的关系,似乎比以前亲近很多。
崔珏背部离开靠枕,整个人伏在床边干呕出许多酸水。因为腿脚不好,他大多时间卧床只能做些轻微的活动,加上陈年的病痛,即使进一点食物,到最后也会吐得一点不剩。
她扶着他重新靠回枕头上,揉着他胃部的手一刻不停。他病得厉害,舒曼便再也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崔老师,好点了吗?”
崔珏一米八多的身高只有一百一十斤,从头年持续到现在许久的病痛,将他余下不多的自尊和骄傲,折磨得一点不剩,常常,看书的力气都没有。
“嗯,好多了...”
“那我给你念书听,你躺着别动。”
不待他回答,小姑娘舒曼取过他床头的那本书,一字一句读起来。全英文的著作,她早就烂熟于心,一读起来滔滔不绝。
夜色渐暗,他的胸口一起一伏微喘。崔珏望着她低下头去的模样,微微一笑。
他自知年寿难永,所以做了全套的工作,只希望她,展翅高飞。
“多吃点儿,崔老师太瘦了。”
气节进入深秋,崔珏的身体养了大半年,竟然意外地好起来。她同他说说笑笑,日子平静如水却充满乐趣。
照顾崔珏的这些日子,虽说他重病缠身,舒曼却一改之前的羞怯而且有了笑容。他终于能走出房间用餐的日子,她给他做了易消化的营养餐,夹起几片山药铺在他碗里。
“曼曼,考研出国怎么样?”
崔珏一句话,惊得舒曼说不出话来。崔珏胃里正难受食不下咽,他只是慢慢搅动着眼里稀稀拉拉没有几粒米的粥,看不出表情。
“崔老师,您是要我走?”
女孩儿搁下筷子一脸惊恐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神看得崔珏心里发毛。他将手上的滞留针往袖口里收了收,道:“国内金融学水平有限,读硕士,最好还是出国。”
“不,”女孩儿忽的站起身来,无意间碰到身后的椅子都晃了几晃,“我不会离开您,我是您的妻子,我们是合法夫妻。”
餐厅里灯光昏黄,变了脸色的小姑娘显得比平时更加憔悴。崔珏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成了什么样子,然而看着她失望的眼神不由得万分心疼。
“我会和你离婚,然后,曼曼,去追求你想要的吧。”
崔珏丝毫不听她的辩驳,撑着手杖转身离去,饭也几乎没用几口。他忍着心痛不去回头,除了这些,他再不能给她更多。
她哭了很久,泪如雨下。
民政局,舒曼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望着他似乎想要捉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崔珏脸上的表情只是淡淡的,不为所动。
于是,两本已然不同于结婚登记时候的证件,最终仍是办了下来。在那之后已经分居数月,他们彼此之间终于恢复合法的自由身,再无牵绊。
“我会尽快出国,不再打扰你。”
“好,出国那天我送你。”
“不必了,谢谢。”
舒曼说完这些话,钻进不同于他的另一辆车子扬长而去。他这般绝情,自己如今羽翼未丰,待长成大人的那一天,她会把欠他这些年的人情债,一一补上。
她二十岁生日刚过就同他结婚,虽说并没太多感情,然而三年夫妻一朝情断,崔珏仍然觉得肝胆俱裂。
她不再像平时一样唤他崔老师,甚至连镯子也还给他。崔珏突然觉得,他就这么,弄丢了他的小姑娘。
突然,他的手杖被丢在地上,身边有人扶着他,他却仍旧不由自主地瘫倒在那人怀里,呕出一口鲜红的血。
胃部大面积出血,崔珏捱了许久的身体,突然,完全垮下去。
他的胃,被切除三分之二,整个人瘦了许多,几乎耗尽所有元气。
一场大手术之后,崔珏住院半年多才缓过来。因为做了大面积的胃切除手术,他饮食上比之前更加注意,流食连着吃了一阵,他的身体虽然恢复很多,却怎么也长不回几斤肉。
他的腿本就衰弱,加上身体总是不好不能走太多路,渐渐地,崔珏也习惯了坐轮椅出行的生活。
曼曼当年所在的大学不肯放走人才,他身体恢复之后又回到了学校,依然一边做课题一边讲课。校方照顾到他实际情况,给他安排的课可以说非常少,然而但凡有一节课,座无虚席。
而舒曼在此后的三年硕士生涯中,除了无意间听到关于他身体尚好的一些消息,再也没有回过国内。
作为m大金融系最出色的学生,舒曼凭借一张与西方人迥然不同的美丽面孔,得到了许多同校男生的倾心爱慕。她用原来对那人冷冷的态度,将所有抛来的橄榄枝,通通拒绝。
只是在午夜梦回之时,想到那个人苍白无力的容颜,想到他手心里一贯的冰凉,她总是把脸埋在枕头里,呜呜哭泣。
直到离开之后她才知道,她表面不咸不淡,实则那样爱他,爱到痛彻心扉。
睡得迷迷糊糊的舒曼被室友拽起来听讲座的时候,整个人脸上带着没睡醒的不情愿,黑眼圈都是重的。
主讲人上午十点开始的讲座,包下了m大最大的报告厅,即使是这样,仍旧有许多学生因为到的时间太晚而没有座位。相比之下,她们一早就过来占下的地方,位置关系可谓非常有利。
因此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舒曼满眼凄楚可怜的模样,吓到了她的室友。
崔珏的轮椅由人推着到讲台位置,他便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讲课。他的课程永远都是这样的风格,彬彬有礼,风趣幽默,引人入胜。
讲座不长,结束之后,她挤过拥挤的人群,想去看看他,却在工作人员推他进休息室的时候,止了步。
她隔着门缝看到室内只有他一个,他想要站一站,无力的腿一软,便跌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她慌乱起来,不由分说地冲进去。崔珏的手臂都在抖,他勉强露出一笑,双腿也疼得呲牙咧嘴。
“崔珏,”她一把抱住他的身体,“怎么了?难受吗?”
“曼曼,我没事。”
“还说没事?”她抚着他额上虚汗道,“疼成这样了都,我们去医院。”
“不用,曼曼和我在一起,就都好了。”
他后悔推开了她,今日便是前来寻她的。曾经的夫妻心有灵犀,他的曼曼,终究不可能属于旁的人。
女孩儿扶他坐到轮椅上去,蹲在脚边帮他揉腿,一个侵略性的吻凑上来,将她稳如的一颗心,全部打乱。
她没有拒绝,并且回吻。
月有阴晴圆缺,然而月,总是圆的,我们,总算回到原点。
这样,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