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台湾、台湾

我的童年是在外公外婆的庇护下成长的，从十岁开始，他们就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我的外公教我读书写字，培养我的品格，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我的外婆总是把我搂在怀里，给我哼一些温柔的歌曲。在那个年代，我的外公外婆给我的印象就是，他们和当时很多老人有不太一样的地方，比如外婆认得字词会唱淮剧，外公写得一手好字，每天都坚持读书读报。他们给了我童年无限的温柔与美好，记忆中家乡的月亮总是明亮而雪白的，院子里腊梅香气扑鼻，河水静静地流淌，一抬头总是繁星密布，一睁眼总是他们的笑脸，那是成年后无数次在梦里想回去的童年。

小时贪玩，我无意在外公桌子抽屉里发现了一张包裹很好的照片，打开来后，是一个男人的黑白照片。照片不知是否由于长期抚摸已有些褪色，但依然能看到是一个穿着军装、神采奕奕的男人。我的外公外婆告诉我，那是外祖父，是外婆的父亲，是一名国民党军官，很早的时候从大陆去了台湾。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台湾这个地方，而后我的外公给我讲了那段历史，并且和我说，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一定要去台湾寻亲。那段历史他讲述的尽量平和，虽然隔了很多年，还是会把很多细节讲的很清楚。他们这代人，经历了太多，看似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打败他们，但在面对这段骨肉分离的历史，谈起来还是会微微湿了眼眶。国民党从大陆撤军去台湾，就在两岸炮火连天中，很多人只能一瞬间做出选择。一个人走，两个人走，还是一起走。显然，一起走是没有机会的。外祖母是一位大家闺秀，有着强烈的故土观念，誓死也不肯离开故土，外祖父百般无奈，只能舍弃自己的三个女儿和妻子，将我的外婆托付给了外公，只带走了两个侄子。一路躲藏，步步惊心，至此杳无音信，至此长达了半个多世纪的分离。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那酒一样的长江水，那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02

他终于来信了

一日读报，我的外公忽然很高兴，我现在猜想应该是报纸上看到了台湾三通的消息，便日夜兴奋的等待政府给他们传达台湾的信件。终于有一天，他们收到了台湾的来信。外公外婆脸上洋溢着的那种开心是我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但信却不是由外祖父写来的，而是他当年带去的两个侄子当中的一个写来的。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那信一样的雪花白，那家信的等待是乡愁的等待，给我一片花雪白啊雪花白.......”

信中写道，外祖父，已经过世了，原来他到了台湾后，也很艰难，在他的学生帮助下才落下脚跟，继续在政府谋得一份差事。但他日夜忧思，担心自己留在大陆的亲人骨肉的安危，一日日以习字聊以度日，终于在郁郁寡欢中病逝。

而我的外祖母留在大陆，也终究为留在故土付出了代价，作为资本主义小姐和国民党军人的配偶被冠上资本主义尾巴的罪名，每日被批斗，只能装聋作哑，最后眼睛几乎失明。我的外公也因为外婆的家族受到了牵连，他很早的时候便开始担任共青团书记，从事地下工作，却因为政治原因，仕途受损。很多人开始劝我外公和外婆离婚，我外婆自己也忍受不了因为自己影响了外公的前途，自己要主动离婚。实际上，那个时代，很多人都因为这个问题离婚撇清了关系。但我的外公，宁愿舍弃自己的前途，也要恪守婚约，恪守对外祖父的誓言，于是他也被关起来批斗，他在小黑屋里来了三天三夜二胡，颗粒未进，认罪书上一字未写，来表明自己的清白。

再后来，为了养育儿女，他做起了生意，天南地北，含辛茹苦，在那个饥荒年代，他做到了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始终坚持着教育的重要性，坚持让所有子女都好好读书，很多人劝他不要这样，孩子学个手艺以后好生存，但我的外公怎么可能听信，他是多么倔强而清高的男人，读书在他观念里才是子女未来最好的出路。即便在填饱肚子为头等大事年代，外公也坚持让他的子女读完了书。在祖屋里挂着一副对联，是外公自己写的八个大字：艰苦奋斗、自强不息，那也是他对子女的殷殷期望。

这就是，再艰难的时代，依旧有不灭的希望。

我相信，那超越孤独与痛苦，支撑他坚持下去的勇气里，肯定有期盼未来能够团圆的一天。这是我们这代人永远无法拥有的坚毅。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那血一样的海棠红，那沸腾的烧痛是乡愁的烧痛，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03

思念与腊梅香

后来，在台湾的亲人赴大陆，他们相聚在当时外祖父镇守的镇江，亲人相见，流不完的眼泪，讲不完的故事，我的外公也终于流下眼泪，他用一生完成了他的承诺，外婆姐妹也相约有机会去给外祖父扫墓。外公回忆说，那次聚会他们知道了外祖父在台湾后的种种情形，他听闻留在大陆的子女被日夜批斗，忧思过度，寝食难安，终于积郁成疾。在临终之际，他给当初带走的侄子留下遗言，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到内地寻到他的三个女儿，并交给他们毕生的财产，这个戎马一生的男人在思念与遗憾中离开了人世。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那母亲一样的腊梅香，那母亲的芬芳是乡土的芬芳，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然而我的外公外婆并没有承受这份遗产，在他们看来，他们对外祖父也没有尽到抚养义务。能够在这辈子得到亲人的音信，而不是过身之后，已经很满足了。

04

何谓国家，何谓家与国

我的外公外婆谈起这些故事，给我说过一个印象很深的观念。在那个年代，内战没爆发时，他们没有党派之分，这种区分是因为党派不同便不能结婚。所以我的外婆来自国民党家庭，我的外公来自清朝官宦家庭，他却和我外婆有了婚约。而我的外公很早就已经加入了共产党，平反后入了政协。再复杂一些，我的爷爷参加了抗美援朝，父亲也入过伍。这些保家卫国的事，没有因为党派不同，而有所区别。家国存亡之际，最重要的是同仇敌忾，团结一致，而内战受到最大伤害的便是老百姓。他们承受着长久的战争的痛苦，承担着不属于他们的错误，骨肉分离的痛苦，流离失所的痛苦，身不能安，腹不裹食。很多人，一走就是一辈子，再也联系不上自己的亲人。血脉之亲，就此断联。

更何况生活在一起的才是亲人，异乡人已逐渐变成了本土人，原来撤退到台湾的大陆人早已硕果仅存，他们的后代一出生就在台湾，也变成了当地人，不再了解他们祖辈生存的环境，不再熟悉他们祖辈生活的习惯，对他们来说，故乡是什么，我来自哪里，已经失去了基本概念。甚至有些数典忘祖、居心叵测的政治家开始搞台独，企图分裂祖国。对他们来说，他们不记得自己的祖先来自何方，只认识眼前弹丸之地，自以为有了美国撑腰，便可以为所欲为，亲美、亲日，就是不认亲生母亲。他们以为的民主是绝对的自由，而绝对的自由只会导致持续的混乱。他们对这段历史没有感情，何谓中国？何谓国家？又何谓家与国？是他们这代人无法理解的心酸！

05

乡音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对于他们的父辈，故乡是常常在梦里才回得去的乡间小路，那条乡间小路的两边是浓郁的稻花香，田野间有着静静的河流，还有头顶上一轮雪白的月亮。亲人的笑颜一直浮现在眼前，有再也见不到的老母亲老父亲，有再也见不到的妻子儿女，那一张张只能在梦里出现的触不可及的脸，最可爱最美丽的脸，为何一张张忽然又变得如此忧伤......

而我们本来也是同一轮日月啊......

06

梦田

我的外婆前几年也去世了，在临终之际，我感觉她做了很多很多梦，都是关于以前，她会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喊出很多名字，而那些名字都已经不在了，我的外公含泪一个个应答着，她还会梦见战火连天，嘴里嘟囔着，躲起来躲起来......

战争是残酷的，和平年代且须珍惜，现世虽然存在不美好，但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本来模样。有美好，也有缺憾。

很多人都想做英雄，很多人也想改变历史。但是历史始终只有一个，中国也只有一个，无论你怎样改变，甚至改变你的国籍，你的血液里流淌着的依然是中国人的血。抬眼看，是一轮流淌的明月，归故里，是同一颗中国心。

写到这里，满心疲惫，只想在外婆的怀抱里，沉沉入睡......好久好久，没做一个好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