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责自负
走出监狱的大门,刺眼的阳光照的彪子睁不开眼,他把外套一扬搭在了肩膀上,东张西望了一下,却没发现任何人,他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这是前两天一个很好的狱友送给他的,他捻了捻,拿出一只,含在嘴里,又掏出一个火柴盒,“呲”的一下点燃了嘴上的烟。
彪子没有动,嘴角上的烟冒着呛人的烟雾,呛的他只能勉强睁开一只眼睛,他冲着监狱外的唯一的一条路不断地望着,嘴巴里鼻腔里不停地冒着白烟。
三根烟头在彪子的脚边分散着,路上却还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苦涩的笑了一下,青蓝色的布鞋往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终于,不停地一步一步的迈着……
十年了,他应该适应了监狱里的生活,这种空荡的自由多少有些无措。彪子望着眼前荒郊的长长的路,突然停下回头望着身后不远处的监狱,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在监狱外看这个他生活了十年的“牢笼”,高高的墙壁和铁网的围栏,这一刻,他的眼角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滑落了下来。
彪子是西元镇上一个小山村的小农户,祖辈贫穷憨厚,开出卖劳动力挣钱养家,他三十岁那年靠着养牛,养羊攒了一点钱,讨到了隔壁村里王老汉的女儿王翠琴,夫妻俩生活虽然清贫,但也说的过去。
夫妻俩就这样勤勤恳恳的生活了两年,就在翠琴怀孕七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彪子突然跑回家,匆忙的拿出十六岁那年母亲以为他能考上大学熬夜给他缝的藏绿色手提包,慌慌张张的收拾行李。还在打扫院子的翠琴见状赶忙进屋问他怎么了?彪子边收拾边说:“翠琴,沈叔儿说带着我去城里的工地上扛水泥咧,一天能挣一百块钱,我去干上三个月,等你把娃娃生了,我带着钱回来给你买好多好多营养品,你好好坐月子,咱娘说,女人生孩子坐月子很关键,得大补。” 说完,彪子把拉链一拉,就要往外走。
翠琴一把拉过彪子,她知道这个人好,但是城里离这里这么远,扛水泥这么累,能不能吃饱,睡的好啊?还有,这一去就是三个月,家里也没个人在,万一,万一要是她提前生了,爹娘都一把年纪了,她找谁啊?翠琴一直问他打没打听清楚。
“沈叔儿和我一块去,他有个亲戚在城里,是盖大楼的包工头,而且,我也不多干,我就干仨月,等你生了,我就回来,我得照顾你月子呢。” 说完,彪子也没脱泥带水,提着包就走了,他们村里有很多个,一个拖拉机就全部拉走了,翠琴挺着肚子站在村头的大石头上一直望,直到再也看不到人影才肯回家。
回到家,彪子妈正在数落几个不好好下蛋的鸡:“蛋都不好好下几个,吃的倒是挺挑的,还是没能耐,要是当初真有那出息,跑到那好人家里,也有山珍海味的碎渣吃。” 翠琴听得不舒服,知道婆婆是对彪子没考上大学明里暗里的骂他没出息,可不管彪子如何,在翠琴眼里,他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知道疼老婆的好男人。
有些话,她想和婆婆顶嘴,可是一想到婆婆年龄大了,如今彪子又不在家,很多时候都是翠琴不理睬,让婆婆尽情的说,很多话说出来比憋在心理强,况且,也确实是彪子自己不出息,她也不出息,但凡他们好好学习,也不至于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窝在这个小山村里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过。
彪子走了一个月就往家寄了三千块钱,还叮嘱翠琴要多买点营养品补补,不能不舍得花钱。翠琴不敢动,她知道这些钱是彪子狠命努力挣回来的,他自己不舍得花全部寄回来了,翠琴把钱原封不动的存了起来,又拿了自己的私房钱给婆婆买了肉,鸡蛋等送过去,说是彪子寄来的。婆婆看到这些也知道彪子在外也确实挣了钱,也没再唠叨彪子没考上大学的事儿了。
日子就这样平平的又过了半个月,翠琴在院子里抓了一把草扔到牛棚里,细数着彪子回来的日子,同村的水生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翠琴嫂,彪哥出事儿了?”
“出……出啥事儿了?” 翠琴吓得一把草全部撒在地上。
“城里来电话,说彪……彪哥进监狱了,醉酒开车撞死了人,人家闹到法庭上,说……说要让彪哥一命抵一命……” 水生话音还没落就看到翠琴晕倒过去,赶忙忙着送到医院,当天夜里,翠琴生下一个女孩,但是翠琴却始终不吃不喝,几天下来,都没有奶水。
知道翠琴生了,同村的沈叔特地来医院看望她,翠琴却就当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呆呆的躺着,手背上是输液针。半晌,才淡淡的开口:“沈叔,你说吧,彪子咋判的?”
“判了十三年,赔偿二十万 ” 沈叔艰难的开口,不敢去看翠琴的眼睛,最终留下一千块钱走了。
翠琴听了沈叔的话,又像是没听见,过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看着身旁婴儿车里的孩子,翠琴放声大哭。
彪子在监狱里表现积极,立功,获得两次减刑,共减免了三年,提前释放。彪子转过身继续走,来的时候坐着警车来的,走的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才有通往西园镇的车,但他似乎也并不着急,仍旧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着。
半天过去了,彪子也觉得有些累了,渴了,终于走到了有马路,有人群的地方了,彪子走进一个小超市,先掏出十块钱要了一盒烟,又掏出五块钱买了两瓶水,在门口就咕咚咕咚的喝下了一瓶。有两个中学生拿着大屏手机从他身边经过,对着一个黑框叮的一声拿着东西就走了,彪子看了一眼,觉得很神奇,也就多看了一眼。十年了,十年的变化很大,大的他想象不到。
终于找到了去西园的车站,已经是快下午了,彪子买了票,上了车,坐在了车子的最末尾,上车之前他想过很多种大家可能会向他投来各种鄙夷的目光,他也做好了准备,毕竟此刻的他剃了近乎光头的寸头,一身素衣,确实是十足的劳改犯。但令他想不到的是车上的人很少交流,每个人手里一个宽大的东西,看着电视一般的视频,他慢慢的才知道,那个就是手机。他也就放下心来,提了提衣领,靠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了,他下了车,村口那条土路不见了,很多都改了水泥路,他走之前的样子全然发生了变化,还有零星的几个破瓦房在立在那里,应该是老村拆了,几个老人守着这个破房子成了钉子户,他如是想着。
“彪……彪子?” 沈叔一眼认出了彪子,又惊又喜,当年是他带他出去的,却没把他带回来,沈叔心里愧疚,这么多年,一直放不下。
“是的,沈叔,是我” 彪子心里苦涩,全都已经物是人非,确实沈叔先认出了他。
“你这是?回来了?” 沈叔说道。
“是的,我出来了。” 彪子笑了笑,赶忙从口袋里掏出烟,颤抖着就要打开,却被沈叔一把握住:“ 彪子,是沈叔的错,不该带你出去啊。”
“别这么说叔,我这不挺好的吗?” 彪子安慰道。当年的他只知道城里的人钱多,却不知道城里的人心眼多,陷阱多,害人的心也多。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沈叔不停的念叨,最终也只是无奈的拍了拍彪子的肩膀,眼前的这个人是个实心的好孩子,可惜啊。
“叔,你忙着,我回家看看我娘和我爹”彪子抽出一支烟,递给沈叔,所有的事情都埋在了彪子的心里,十年的牢狱生活和狱友的对待,他习惯了沉默不多言。
沈叔欲言又止,看着彪子离去的背影,内心更是愧疚不已,当年发生的事,他也在其中,只是,他不能多言。
彪子没找到翠琴,也没找到当年自己的家,他又跨过了几条路,找到了母亲的家,小木门被推开,一个老人仍旧和从前一样,撒一把米嘴里还不停的骂骂咧咧:“蛋都不好好下几个,吃的倒是挺挑的,还是没能耐,要是当初真有那出息,跑到那好人家里,也有山珍海味的碎渣吃。”
彪子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我回来了!”
听到一声娘,母亲的手僵住,缓缓的转过身,空洞的眼神却没有对上彪子的眼睛,两只胳膊腾在半空来回摆动:“是彪子,彪子回来了?”
“娘,是我!” 彪子上前抱住母亲,母亲嚎啕大哭,这是彪子走后她第一次放声大哭。
哭完彪子才意识到母亲的眼睛看不见了,手不停地来回摸索,看看是不是真正的彪子。看到这样子的母亲,彪子的内心像是被刀子狠狠的剜了一刀。
两个人哭了很久,等到终于稍微平复了一点心情,母亲才坐下来,抓着彪子的手,说道:“翠琴这孩子命苦,一听说你出事,她就去了医院,生了孩子却始终没有奶水,还要罚钱,她四处借钱,也没有借到,就把房子卖了,这个破房子他非要留下来给我养老,自己带着孩子去了镇上,原本呀,她是打算把自己和孩子都卖了,把你赎回来,可是谁也不敢买,她就这样月子里糟蹋着自己跪在马路上求人家帮她……” 说到这,娘俩又流下泪,心疼的哭了起来。
“翠琴跟了你,没过两天好日子,多亏遇上个好心的人帮了她,照顾她,给她一个家,还愿意来照顾我这个半死的老婆子,翠琴不愿意走这一步,说都是为了钱,等你出来,是我逼着她走这一步的,人啊,来到这世上,得活下去……” 老太太说完,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摸索着抓起一把米撒了一地。
半晌后,老太太像是自顾自的说道:“我的彪子不好好学习,没考上大学,但他是个老实孩子,你说喝醉酒撞死人的事他咋能干的出来呢?他不会喝酒的,他更不会开车,是警察弄错了,一定是警察弄错了。”
彪子听了瞬间崩溃了,比刚刚见到母亲的样子的时候,比听到翠琴的命苦的经历哭的还要凶,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生平第一次用尽全部力气嚎啕大哭。
第二天彪子喂了鸡,和母亲吃了饭,等母亲休息之后,彪子一个人出门去了西园镇,他想去看看翠琴,只要那个人对她好,这辈子他就没啥牵挂了。
三找两打听,彪子在一个修车的车棚门口旁边的混沌摊上看到了翠琴,她和当年一样能干,十年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就这样远远的看着,彪子不敢靠前,他亏欠的太多了,不打扰就算是今生最好的结局了。
“你是彪子哥吧?”
听到一句话,彪子猛地回头,看见一个人正咧着嘴笑着看他。这个人什么时候近前的他全然不知。却是因为对方陌生却叫了自己的名字,彪子倏地反应过来,转身就想走。
“彪子哥,别走,你别误会。”陌生男子着急的追赶。
彪子走出去几步之后突然又像是意识到什么,转过身看了一眼身后的男子,只见他一瘸一拐的,因为追他,显得卖力又好笑。
彪子停下来,没有继续走,而是等他赶上他。:“对不起,我只是想……”
“彪子哥,你别误会,我和翠琴啥事也没有” 陌生的男子笑了笑,掏出烟递给彪子一根,自己也点了一根。“当年我看着这个女人在跪在街上,我看着可怜,想帮她,就把我的积蓄拿出来给了她,我这个样子,这辈子也就这样活了,活到哪天也不一定,钱留着也没什么用,干脆给需要的人,兴许还能就人家条命。”
陌生男子看了眼远处在忙碌的翠琴,又看了眼眼前的沉默的彪哥,继续道:“翠琴非要报答我,说要一直照顾我,直到把钱还完,但就一点,她说不能嫁给我,因为她得等她男人回来,等那个男人回来,她还得跟他过日子,彪哥,你放心,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做,翠琴就是给我做个饭,烧个水啥的,这个女人不容易,带这个孩子,所以我……”
“兄弟,这些年,谢谢你,是我对不起翠琴,你和她就当我已经不在了,好好过吧” 彪子掐了烟,仍在地上用脚捻了捻。
刚想走,陌生男子却喊了一声:“翠琴,你看谁回来了?!”
这么一喊,翠琴看了过来,彪子吓得赶紧转身想跑,却被这个腿瘸的男生紧紧的拽着。
翠琴听到喊声远远的望了一眼就扔下手里的混沌摊,跑了过来。半晌才对着彪子的背影说道:“回来了?”
彪子听到翠琴的喊声,缓缓的转过身,这十年,他不许任何人探视,不见任何人,不和任何人联系。十年了,要不是还有他牵挂的人,十年前,他或许就自杀了。
“你……瘦了” 翠琴缓缓的说了一句,眼泪一瞬间滑落。
“走走,家里聊,翠琴,快去收摊子,今天咱们好好喝一顿,就当给彪子哥接风了,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