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狗,只会叫,叫了一百年,还没有把中国叫醒。”——马相伯
1939年,马相伯老先生春秋百岁了。
人活百年本就罕见,况乎自1840年以来这特殊的一百年,
“吾中华民族无日不在忧患中”煎熬。
老先生俨然如一枚中国近代史的活化石,恰似柳亚子所赞“一老南天身是史”。
于是,先生的寿照挂满了各家照相馆的橱窗,社会各界纷纷举行盛大仪式庆祝,
国府的褒奖令,政党领袖、故友弟子的贺寿电纷至沓来、多如牛毛......
然而,老先生却郁郁不乐,他颤巍巍提起一支笔,在回给复旦同学会的信中却道:
“国无宁日,民不聊生,老朽何为,流离异域,正愧无德无功,每嫌多寿多辱......”
生于忧患,死于忧患,
此心光明自居野狗狂吠,夫复何求终成一代宗师!
蓦然回首,且看“吾国之人瑞”——马相伯公!
1851年的一天,身在丹徒(今镇江)的马相伯父母,正心急如焚、焦急万分,
因为,他们11岁的儿子已经好多天不见踪迹了。
此时的马相伯,怀揣几枚铜钱,瘦弱的身影正立于扁舟一叶,
整整十一天,他独自一人从小镇江漂到了大上海,奔赴法国天主教会开办的徐汇公学。
由于5岁便入私塾读四书五经,凡七年,马相伯国文已颇有功底。
在徐汇公学期间,他不仅在数学、天文学上展露过人才华,
在语言方面也极具天赋,很快便精通包括拉丁语、法语在内的八国语言。
深受校长——法国神父晁德莅喜爱。
14岁,被拔擢为助教,做了先生,边学边教。
17岁,锋芒毕露,已是学生中当之无愧的“一哥”。
某日,他读法文通史,上面讥讽道:
“中国民族不配呼吸天地间的空气!”
自鸦片战争以来,清廷腐朽,列强跋扈,百姓命如蝼蚁,糊糊涂涂地生,乱七八糟地死。
生逢国家患难之秋,虽光鲜于象牙塔内,马相伯仍然深感痛苦。
他拍案而起,正欲发作,
晁神父却拍拍他的肩膀,一句话说得棒极了:
“好好学习,为国努力!”
时值法租界领事属欲聘他为秘书,马相伯婉言拒绝:
“我学法文是为中国用!”
法国人无法理解,觉得他有病。
1871年,31岁的马相伯获得了神学博士学位,被委任为徐汇公学校长。
岂料,即使在倡导“平等、博爱”的教会内部,洋人依然看不起中国人,
外加嫉贤妒能之风日盛,不久马相伯就被撤去校长职务,派到徐州的一个小教堂管理教务。
36岁那年,徐州水灾,马相伯求助哥哥筹措了两千两白银赈济灾民。
耶稣会教士闻讯,竟然指责他擅自使用钱物,犯了“教规”。
“我用自己的钱救中国灾民与你们外国人有什么相干?”
马相伯一怒之下,毅然脱离耶稣会。
为此,笃信天主教的母亲不愿再见他这个儿子。
离开耶稣会后,马相伯立即投身李鸿章的幕府,以期救国图强。
当年大清帝国推行“洋务运动”的三大领袖,
曾国藩已死,左宗棠已老,只剩下个李鸿章苦苦支撑。
马相伯学贯中西,自然深受李鸿章重用。
他出使高丽(今朝鲜与韩国),谏言李鸿章及早决定保全高丽的对策,谁知中堂却一声长叹:
“大清国我都不敢保他有二十年寿命,何况高丽!”
他代表李鸿章赴美游说银行家借款,想吸引外资建设机械厂、开办矿山。
效果出奇得好,融资额远超预期,
他提出将绝大部分贷款转变为存款,可大幅减少利息。
岂料昏聩的清廷官僚竟怀疑他们与“洋鬼子”私下做了权钱交易,李鸿章终无奈回电:
“议朝大哗,万难照准!”
唉!国事衰微,大厦将倾,报国中兴之志好似水中月,镜中花。
“清季外交之腐败无常识,举动荒谬,腾笑列邦,实在罄竹难书!”
此刻,马相伯未曾预料到,自己的“家”、“国”之难也正慢慢逼近。
1893年,他的妻子带大儿子回山东老家省亲,双双死于海难;
不久,母亲病危,临终时竟指着他鼻子说:
“我的儿子是神父,你既已不是神父,我亦不认你是我儿子......”
1895年,中日《马关条约》签署,中国蒙受百年未有之奇耻大辱。
作为李鸿章的重要幕僚,马相伯亦被国人唾为“卖国贼”!
至亲死于非命,母亲誓死不恕,身负“国贼”骂名。
举世滔滔,凄凄楚楚,又与何人话凉秋,又至何处解烦忧?
1900年,60岁的马相伯可能真的看破了天命。
“自献之后,永无反悔!”
一纸铿锵有力的字据,马相伯将自己在松江、青浦等地的3000亩田产全部捐献给耶稣会。
六十年南北声名,总是黄粱一梦。
马相伯拍拍身上泥土,孑然一身走入教会孤儿院隐修起来。
然而,谁人能想得到呢?
他对中国所负的真正使命竟在耳顺之年才拉开帷幕。
彼时,南洋公学(上海交通大学前身)闹学潮,反对清政府禁止他们读进步书籍。
一时间,百余名学子无书可读。
时任南洋公学教习的蔡元培找到马相伯商议对策,马相伯说:
“自强之道以作育人才为本,求才之道尤宜以设立学堂为先!”
大笔一挥,他写出两个字——“震旦”!
(《周易》有云:东方属震,属日出之方。)
“震旦”者,东方光明之义。
1903年,在耶稣会的协助下,马相伯创办了中国近代第一所私立大学——震旦学院。
流亡日本的梁启超闻讯,立即著文称颂:
“今乃始见我祖国得一完备有条理之私立学校,吾欲狂喜。”
是该“狂喜”!
震旦足可与欧美大学并驾齐驱,即便我国今日之名校也难望其项背。
从拉丁文到英文,从数学到哲学,从地质学到动物学,所设课程几乎囊括了近代科学、文艺的全部门类。
没有填鸭式的说教,马相伯的震旦更乐于启发学生独立之思想,缜密之逻辑。
没有严格的师生之别,校务主要由学生自治,每个人充分享有自主权利。
有教无类,只要有才华、愿意学的人,“皆一视同仁,尽量收纳。”
1904年,后来的国民政府监察院长于右任,还是个小愤青,
因为写诗讽刺慈禧太后卖国,遭清廷通缉,逃至上海。
马相伯知道了,特派人招他入校,善加保护,免其学费,谆谆教导道:
“以空言抒愤,于世界大势懵无所知,即使他日得行其志,亦于世何裨?”
(只做空谈喷子,对世界发展趋势一无所知,即使将来牛逼了,对国家又有啥帮助?)
于右任惭愧难当,从此发奋读书。
若干年后,追忆恩师,他慨叹道:
“生我者父母,育我者先生!”
像于右任一样,震旦学子星光璀璨,日后将和他们的老师一样名声显赫,且看:
黄炎培(著名教育家)、
李叔同(后来的弘一大师)、
胡敦复(清华学堂首任教务长)、
邵力子(著名政治家、教育家)、
陈寅恪(国学大师)、
......
“有欲通其外国语言文字,以研究近代科学,而为革命救国之准备,请归我!”
恍惚间,倘若我辈能乘坐超时空飞梭回到那个时代,
有幸捧起上述震旦招生简章,岂能不心潮澎湃?
尽管马相伯一生笃信天主教,但他在创震旦之初,就提出“不谈理教”的原则,
倡导教育与宗教分离。信不信仰都是自由,不能强迫。
可这一切却惹恼了辅助办校的法国教士们,他们只想传教。
1905年,矛盾激化,他们把65岁的马相伯驾进医院,希望他“无病而病死”在那里。
并趁机取消他的主管权,取缔学生自治,
改以僵化、刻板、专断的法式教会学校体制,推行马相伯所斥的“奴隶之学”。
学生们愤怒了,全体退学。
于右任和邵力子等七位学生代表找到马老,一见老师便扑扑跪地,泪如雨下:
“先生,我们已经退学了,但是我们想读书呀!......”
面对此情此景,马相伯顿时老泪纵横,
可叹我中华泱泱大国,却容不下一张小小的书桌!
马相伯想起《尚书》中的一句话: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就叫复旦!——明天太阳照样升起!”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这位65岁的老人,就这样创立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二所大学——复旦大学。
今天,《复旦大学校歌》里,有一句歌词:
学术独立,思想自由。
正是马相伯先生毕一生经历所提出的教育理想。
当歌声唱响,不知同学们可否明白其中痛痛切切的深意?
在接下来的33年里,马相伯应蔡元培邀请,担任过北京大学校长。
参与了另一所著名学府——辅仁大学的筹建(1952年并入北京师范大学)。
晚年的一天,马老突然问自己最爱的孙女马玉章:
“你恨爷爷吗?”
原来,马玉章六个月时便死了父亲,学生们见马老毁家兴学,家徒四壁,东拼西凑了一万元作为马玉章的抚养费。
而他却将这笔钱移作上海启明女中的办学经费了。
“爷爷,我怎么会恨您?”
此刻,老人浑浊的泪珠已滚滚而下......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我东北沦陷。
已91岁高龄的马相伯先生,奋袂而起,咆哮道:
“国亡无日,非朝野一心,武力抵抗,无以自救!”
不辞劳苦,他亲自书写“寿”字义卖,“倚老卖老”为东北抗日义勇军募捐。
蒋介石50岁生日时,听闻此事,旋即托人求马老给自己也写个“寿”字,讨个吉利。
“这样的政府,我没有旁的话,实在是日本人的‘帮凶’!”先生坚决不肯。
后经学生林驺劝说,还是咬着牙写了。
蒋介石收到“寿”字欢喜得不得了,还专程派人来向先生道谢。
马相伯却一声冷笑,说:“我叫这小子'吉一时',他还高兴?”
原来,那个寿字是用“吉一时”三个字拼成的。
1937年11月,上海沦陷,日军逼近南京,冯玉祥与李宗仁安排马老一家移居广西桂林风洞山。
老先生哆哆嗦嗦写了一副对联,挂在栖身的小木屋门上:
上联:生有自来戚继光,(明朝抗倭名将戚继光)
下联:死无遗憾范希文。(宋朝抗击西夏名臣范仲淹)
前来探望的黎远明看后,不禁唏嘘,肃然起敬:“好一个马相伯公!”
随着日军铁蹄逼近广西,为了老师安全,于右任请马相伯转移至昆明,由于交通阻塞,不得不借道越南。
家人深知马相伯是绝不肯走出国门半步的,所以隐瞒了实情。
当行至越南谅山,马老的身体已极度衰弱,一病不起。
但老先生心里已明白,他问家人:“余何处人?”
“中国人。”
“余既是中国人,抑何不居于中国领土乎?”
老人慨然长叹,已是涕泪横流:
“我是一只狗呀!只会叫,叫了一百年,还没有把中国叫醒.....”
1939年11月,马相伯先生已不能进食,弥留之际,他还在问家人:
“蒋介石打了吗?现在打到哪儿了?”
11月4日,“湘北大捷”的消息传来,病榻上的马老大呼两声:
“消息......消息.....”遂与世长辞~~~~
马相伯先生在人间共生活了99年6个月又28天。
他出生的那天,英国远征舰队正驶往中国海的途中,即将掀开我国百年屈辱的历史。
他历经清末五帝的苟延残喘,亲睹辛亥革命的胜利。
在共和体制下,先后见过六个总统,四任主席,以及军阀混战中无数个大元帅、总司令。
晚年又逢日军侵华之国难,身遭客死异乡之遗恨。
真是生于忧患,死于忧患!
蓦然回首,今日再读马相伯,我们看到了“良知”!
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知善知恶是良知,“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他一生实践。
蓦然回首,今日再读马相伯,我们看到了“自由”!
他是一位宗教家,而绝不强迫他人信仰。
一生追求“学术独立、思想自由”,破理教之枷锁,开未来之新风。
蓦然回首,今日再读马相伯,我们看到了“无我”!
马相伯此生,“一不听闲话,二不数钞票”,毁家兴学、桃李盈天。
“无我”境界已修炼到极致,富贵寿考尊荣一世,道德文章炳耀百年,绝非偶然。
想到维特根斯坦临终前曾说:“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
相信马相伯先生如是。
此心光明自居野狗狂吠,夫复何求终成一代宗师!
这便是“吾国之人瑞”——马相伯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