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被视为“资产阶级的代言人”和“反动学术权威”在政治风浪中浮沉。1955年始,在全国范围内陆续开展了对“以梁思成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唯美主义的复古主义建筑思想”批判,文革开始,被打成与彭真一伙的“反党分子、混进党内的右派、反动学术权威”受到批斗。一次红卫兵破四旧闯入梁家,搜出了一把镌刻着“蒋中正赠”的矩剑,乃林徽因弟林恒毕业于空军航空学校时,校方以名誉校长蒋的名义颁发的佩剑,毕业学员都有。林母作为林恒遗物保存。梁思成遂以“国民党潜伏特务”罪名关押隔离起来。林徽因曾写一首诗《哭三弟恒》,末句“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梁思成被斗得奄奄一息,不能站立和走动。学校派人抬出来,放在一辆全清华最破的手推车上,像耍猴似地推到会场,斗完后,又送到家中。入院治疗期间必须继续写检查,握不了笔,由夫人林沫代替,一次次退回重写。梁悲叹:抗战八年,我跋山涉水,先长沙,后昆明,再李庄。面对饥饿与疾病,我是过关斩将,终于迎来了胜利之日。现在看来,我是过不了文革这一关了。1972年1月,一代建筑学宗师溘然长逝,没有人胆敢为这个清华营建系的开山鼻祖设计一寸墓碑了,陪伴的是萋萋荒草。梁死去三年后,叶企孙被解除隔离审查,精神分裂症得以好转,一日,翻范晔的《狱中与诸甥侄书》,指一位探视的挚友看: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然平生行己任怀,犹应可寻,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番知。1977年1月,叶病死。1987年2月,《人民日报》发表《深切怀念叶企孙教授》一文,正式为之恢复名誉。
清华南迁之六年,吴宓生活过得并不愉快。费尽苦心追求的毛彦文及中意的其他女子,无一人对其倾心相注。学校也不重视,他曾日记中写一次公宴,自己年则几为最老,叙座则降居最末。开心之事,大概是任教于西南联大期问,被教育部聘为英国文学“部聘教授”,每个学科在全部范围内只一人,当年哈佛三杰陈寅恪、汤用彤及吴都在其中。
后出现钱钟书被陈福田、叶公超等辈排挤出清华之事,虽然钱曾放言: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由太俗,但吴不以为忤,为钱重返联大奔走呼吁。由这件事,他与陈叶心存芥蒂,裂痕渐大,遂萌去意。他收到西北大学和浙江大学聘请,经好友叶企孙劝说,暂且留下来。后得知陈寅恪到燕大任教,遂决定赴成都与陈共同执教燕大。遂向梅贻琦报告,欲借休假之机赴燕大等校讲学。
吴宓受聘燕大国文系教授后,开设“世界文学史”“文学与人生”等课程,以及《红楼梦评论》等系列讲座。与陈寅恪、萧公权、李方桂三位教授并誉为燕大“四大名旦”。吴另兼四川大学国文系教授,曾赴乐山武汉大学讲学。清华北返,吴接受“学衡”老友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刘永济之邀,出任武汉大学外文系教授兼系主任一职。此前,吴致函梅,请辞清华教职,梅劝勉。后又决定回清华任教,梅也寄来聘书,但吴再次反复,迟迟未行动。后闻胡适将出任北大校长,与胡向不睦的吴,精神上有压力,阻挡了其北归的步伐。反反复复观望中,清华对吴失去了耐心,终于向他关上了大门。吴在武大讨生活并不如意,兼想躲避临近的兵祸,萌发去意,终未成。直至解放军横渡长江,南京解放,才于慌乱中赴成都,止于渝碚,重庆解放,最后落脚于四川教育学院和国立女子师范合并建立的西南师范学院。
思想运动在全国展开,吴宓发表《改造思想,站稳立场,勉为人民教师》长文,后《光明日报》转载,于文化教育界轰动一时。吴宓不免沾沾自喜,老来又交桃花运,一位20多岁的女学生暗恋上他,非他不嫁,可惜,结婚仅两个春秋,女学生病逝。吴宓复入孤苦伶仃的老年单身汉行列。
西南师院外语系取消帝国主义的英语专业,改设社会主义老大哥苏联的俄语,吴宓偏偏不懂俄语,身价暴跌,调任历史系讲世界史。吴宓仍满含热情把身心投入学校建设和教学硏究中。见校图书不丰,把战前藏于亲戚家的藏书无条件赠于学校图书馆,多数为市面上难以购到的好书,一部分为罕见的善本、孤本。也就在这一年,吴宓没有登台讲课,参加各种学习,苦不堪言。
吴宓被评为一级教授,受高人指点,坚辞,谦和避,遂定为二级。即使他迎合政治,却不善政治辞令,常弄巧成拙。一次政治学习上,他慷慨陈词:我在旧中国生活了几十年,国民党是我的亲妈,共产党是我的后母,我的亲妈死了,我的后妈对我很好,超过我的亲妈,我更爱我的后母。此番不伦不类的蹩脚比喻,引起一阵窃笑,也惹怒了台上以共产党为亲妈的领导,吴宓遭到一顿痛斥。后吴又不识时务地公开反对废除正体汉字和使用简体。大鸣大放时,一些牛鬼蛇神纷纷出洞,吴中途有些警觉,又高人指点,遂成漏网之蛇。当看到同类所伤,难掩饰心中的悲愤与文化良知,诉诸日记。但吴终究没有躲过。大鸣大放高峰时,他在一次课堂上为学生讲解句式语法,一时说了两个例句:吴宓者,西师之教授也。三两犹不够,况二两乎?学生大笑。此时国家经济陷入困境,大饥荒已经来临。实行配给制,都难以吃饱。想不到这句被认为是恶毒攻击党和社会主义路线,责令他公开检讨。自此,作为经典的罪证,学校把他当白旗拔掉,成为历次运动中革命群众批斗的靶子。学报上发表了学生写的长篇战斗檄文《批判吴宓先生在外国文学教学中的封建阶级、资产阶级学术思想》,这一散发着毒气的论,成为影子伴随吴宓终身,直至死去。
2024年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