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第一个有才的是杨维桢”
——杨维桢与《剪灯新话》及其它
作者:弘虫
中国古代第一部禁书是《剪灯新话》。这是一部短篇传奇小说,作者写此书的宗旨是“劝善惩恶”,主要叙述灵怪、艳情之类的故事,故事里充斥着因果报应和迷信色彩,小说问世后即赢得人们争相诵读。明正德年间,此书因“扭曲的情欲表现”而遭禁。用现在的眼光看《剪灯新话》,已看不出异端邪说,但这部小说在当时却是上承唐宋传奇的余绪,下开《聊斋志异》的先河,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有不可抹煞的地位。
小说作者署名钱塘瞿佑(字宗吉)。但是自《剪灯新话》问世以来,关于作者到底是否瞿佑,一直有人在提出质疑。质疑者一致认为:《剪灯新话》的作者是杨维桢。
一、《剪灯新话》作者之谜
明代笔记作家王锜(1432—1499)在《寓圃杂记》卷五这样记载:“《剪灯新话》,固非可传之书,亦非瞿宗吉所作。廉夫杨先生,阻雪于钱塘西湖之富氏,不两宵而成。富乃文忠之后也。后宗吉偶得其稿,窜入三篇,遂终窃其名。此周伯器之言,得之审者。”
这是最早对《剪灯新话》作者提出质疑的人物。在王锜看来,《剪灯新话》的确不应该流传,且它的作者也不是瞿佑,而是杨维桢。是杨维桢因大雪受阻,在杭州富氏(富子明)家留宿,用了不到两个晚上写成的一本书。后来富氏养婿瞿佑偶然得到这部书稿,自己再加进去三篇,故属于“窃名”之作。王锜最后交代,说这是周伯器说的话,他的话应该是确凿的。
明代大臣、藏书家都穆(1458—1525)在《都公谈纂》中记载:“予尝闻嘉兴周先生鼎云:‘《新话》非宗吉著。元末有富某者,宋相郑公之后,家杭州吴山上。杨廉夫在杭,尝至其家。富生以事他出,值大雪,廉夫留旬日,戏为此作,将以贻主人也。宗吉少时,为富氏养婿。尝侍廉夫,得其稿,后遂掩为己有。唯《秋香亭记》一篇,乃其自笔。’今观《新话》之文,不类廉夫。周先生之言,岂别有本耶?”
“嘉兴周先生鼎”就是周鼎,就是王锜笔下的周伯器。周伯器当时说的这番话,跟王锜所记大同小异。相同之处是,瞿佑将杨维桢的作品“掩为己有”了。不同之处在于:一、杨维桢留住富子明家的时间,王锜记的是“两宵”,都穆记的是“旬日”(十天);二、王锜记的是瞿佑“窜入三篇”,都穆记的是瞿佑窜入“唯《秋香亭记》一篇”。都穆不愧是个藏书家,他在听到周伯器的这番言论后,立即进行考证,得出的结论是,从《剪灯新话》的文风上看,好像也不像是杨维桢的,难道周伯器说瞿佑“掩为己有”的那本书,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周鼎说《剪灯新话》的作者是杨维桢,不止一人听到过,至少王锜和都穆都听到过。周鼎,字伯器,嘉善西塘人。明学者、藏书家、书画家。自幼警敏过人,读书过目成诵。博通经史,诗古文辞援笔立就,其绝句独步江南。正统中授沐阳典史。喜藏书,家藏多珍本、孤本。年近九十,修《杭州府志》。著有《桐村集》《疑舫集》《土苴集》十卷。虽然在他的作品中找不到关于《剪灯新话》的记录,但他无疑是最接近真相的一个人。他与瞿佑(1347-1433)同时存世,他距离杨维桢(1296—1370)去世只相隔三十多年。而且,作为《杭州府志》的秉笔者,他对杨维桢不仅有过研究,也由衷地为之钦佩。《土苴集》上卷第一首诗《经铁崖先生故居》,写的就是杨维桢在松江的故居,《土苴集》下卷中还有一首《读铁崖诗》,是对杨维桢诗歌的称颂。按照通常的判断,周伯器提出《剪灯新话》作者是杨维桢,想必在当时肯定有他的依据存在。
周伯器之后,另一个大名鼎鼎的杭州人郎瑛(1487—1566),也站出来说话了,他在《七修类稿》“诗文托名”一节中也提到了《剪灯新话》:“昔宋太史景濂辨“廉仁公勤”四箴,乃王迈实之之作,但西山爱此四铭,特揭座右。自赵松雪误言为西山之作,世遂成讹也,辩证甚悉。今《西山集》第二十卷中,果自言其所以,奈何一讹之后,虽名人学士,不复知也。如杜律虞注,乃元季京口进士张伯诚所注,今西山所刻七言注解,黄海亭后跋,已悉之矣。《剪灯新话》乃杨廉夫所著,惟后《秋香亭记》,乃瞿宗吉撰也,观其词气不类可知矣。《香奁集》鄙亵者非杨廉夫,乃韩致光之诗。然三者非欲借重于人,则一时刊误,亦到今尚有未知者。”
郎瑛举了三个将作者搞错的例子:一、“廉仁公勤”四箴,宋濂已经辨明它的作者是王迈实,而不是西山(真德秀),但后人听信赵孟頫(松雪)的话,反而把真相掩盖了。二、《剪灯新话》,是杨维桢的作品,只有最后一篇《秋香亭记》才是瞿佑自己的。郎瑛判断的依据跟都穆不同,都穆考察的是小说语言,郎瑛考察的是小说中穿插的词作,认为只有《秋香亭记》里的词才是瞿佑的,其余都是杨维桢的。三、《香奁集》,鄙陋轻慢之人用它来责怪杨维桢,其实它是韩致光的诗。郎瑛还道出之所以作者被搞错的原因,他说:并非西山、瞿佑、杨维桢非要出名,古代一时的刊误,也可能让后人搞不清作者的真相。
《剪灯新话》的作者之谜,在质疑声中与真相渐行渐远,最终模糊成“据说《剪灯新话》是杨维桢写的”。本文不是为了另辟新说,只是为了找到这个“据说”到底是谁说的,以此证明杨维桢确实写过小说。
二、杨维桢与小说
《剪灯新话》最早在洪武十一年(1378)编订成帙,以抄本流行,距今已有640年历史。我们现在再来考察它与杨维桢之间的关系,仍不难发现其中的牵涉。除了郎瑛所说的“词气”属杨维桢外,还有其它地方也引人注目:一是由杨维桢倡导的西湖竹枝词,在小说中大量出现。二是《剪灯新话》中的故事均发生于杨维桢时代,而非瞿佑时代。三是个别小说确实由杨维桢作品改编的痕迹,如《绿衣人传》完全脱胎于杨维桢的《南楼美人传》。
《绿衣人传》讲的是人与鬼的爱情故事。书生赵源和女鬼绿衣人,前世同为南宋权臣贾似道家的奴仆,两人恋情暴露后,以大逆不道的罪名,双双被贾似道赐死于西湖断桥之下。绿衣人活着没有爱的权力,死后化鬼也要与所爱之人相会。她晚上出来与赵源相会,白天离开。后来绿衣人又把前世姻缘全盘道出,赵源方知真相。三年后,绿衣人魂飞魄散,赵源感恋其情,栖灵隐寺,出家为僧。
《绿衣人传》套用了《南楼美人传》的框架及爱情故事,只是在小说中间部位插入了贾似道的误国与罪有应得。如果把穿插的千余文字删去,两篇小说看上去几乎就一模一样了。这里引杨维桢《南楼美人传》如下:
葑溪刘天骐,少尝中秋夕独卧小楼,窗忽自启。视之,一美人靓妆缟服,肌体娇腻,真绝色也。天骐恍惚不敢为语。已而揽其袪,乃莞尔纳之。天骐曰:“敢请姓氏,终当倩媒以来聘耳。”美人曰:“妾上失姑嫜,终鲜兄弟,何聘乎?汝知今夕南楼故事,只呼南楼美人便已。”天曙,嘱曰:“君勿轻泄,妾当终夕至。”语迄,越邻家台榭而去。自是每夜翩翩而至,相爱殊切。一日,天骐露其事于酒余,人曰:“此莫非妖也?君获祸深矣!”迨夕,美人让曰:“妾见君青年无偶,故犯律而失身奉君。何泄我枢机,至人有祸君之说?”遂悻悻而去,将岁杳然。天骐深忿前言,但临衾拭泪而已。至明岁秋夕,尝忆前事楼中,朗吟苏子瞻《前赤壁赋》云:“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歌未罢,忽美人仍越台榭而至,曰:“妾见君朝夕忧忆,又为冯妇。”相与至夜半,美人潸然泣曰:“风情有限,世事难遗。闻君新婚在迩,今将永别。不然,不直分爱于贤配,抑将不利于吾君。”天骐稍悟,犹豫间,美人不见矣。天骐婚后,更无他异。
如果把这篇《南楼美人传》放进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读者肯定难分伯仲,但杨维桢的这篇小说却比蒲松龄早了整整三百多年。杨维桢的小说通常冠以“传”“志”“录”。我们现在往往被这几个字眼所迷惑,以为那是人物传记,其实不少篇章恰恰就像《南楼美人传》那样,是杨维桢“子虚乌有”编出来的文言小说。如《青眼道人志》《一默老人传》,构思十分奇特,读者极易上当受骗,其实这两篇写的都是杨维桢自己,他巧妙地将自己伪装隐藏,以表达自己的真实心迹。如《中山盗录》写了一群盗贼的故事,他们对贪官污吏“刲指”“啖肉”“散财”“焚室”“杀人”“放火”。《舒志录》写了一个舒刺客,从啸聚山林到最后为朝廷尽忠……
杨维桢小说创作的实践与理论,散见于他的作品集,但中国文学史忽视了他在小说创作上的成就。如今学术界已将“杨维桢与小说”作为一个课题进行研究,取得了初步的成果,如:杨维桢曾有意抬高小说地位;杨维桢对小说功能有独到的见解;元末明初在松江形成了以杨维桢为中心的江南小说作家群等等。
杨维桢也的确有作品送人的记录。他在《有宝志》中这样写道:“杨子为人落魄而寡欲,家之生产、屋庐、推与弟兄,至无家以居;爵禄推与同僚,而身任其过客;有投千金购其文为己,又却金而文亦委与之。”注意他列举的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生产、屋庐,是祖上留给他的财产;第二个层次是爵禄,这是他曾经赖以生存的谋生手段;第三个层次是精神产品,是最宝贵的价值千金的文,肯定不是一篇文,而是一部文。有人欲出千金购杨维桢的文,杨维桢“仗义疏文”,不仅没有收人家的钱,反将白白将文章送给了人家。这“却金而文亦委与之”,到底是“委与”给谁的?到底是一本什么书?如果嘉兴周伯器的话“得之审者”,那么笔者更相信它可能就是送给好友富子明的那一本,也就是后来让瞿佑“掩为己有”的那部文稿。
三、杨维桢与瞿佑
杨维桢与瞿佑的相识,当缘于富子明。都穆《听雨纪谈》载:“富子明,宋宰相郑国公富弼之后。家居杭州吴山上,亭馆有名于时。瞿佑少时为其养婿。”
杨维桢与富子明的关系非同一般。杨维桢先后被免去天台县尹、钱清场盐司令职务之后,于46岁那年携家来到杭城谋生。初到杭州,他就与富子明做了邻居。《杨维桢年谱》载:“至正元年(1341)冬,携妻儿适钱唐,居吴山铁冶岭,与姑苏富子明为邻,时造访之。”杨维桢在杭州一住就是七八年,《西湖竹枝词》卷首杨维桢序言中提到:“闲居西湖者七八年。”所以他与富子明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瞿佑《归田诗话》中提到:“杨廉夫初居吴山铁冶岭,号铁崖,后迁松江,又号铁笛道人。”说明杨维桢在杭州期间一直生活铁冶岭。后来外出赴姑苏授徒、外出任建德路推官,每次回杭州,杨维桢始终来到铁冶岭,找老朋友富子明,或在这里会友,或在这里留宿。杨维桢在《有余清轩记》中也提到了:“钱唐富子明氏有轩曰‘有余清’,余过杭必馆其所”。由此可知,周伯器所谓的“阻雪于钱塘西湖之富氏”“富生以事他出,值大雪,廉夫留旬日”一事,就是这样发生的。杨维桢“戏为此作,将以贻主人也”的那部小说,就是在此背景下产生的。
杨维桢与瞿佑真正以师徒名义进行诗文唱和,发生于至正二十六年(1366)。这一年瞿佑20岁,杨维桢71岁。显然,杨维桢是从松江赶到杭州来会老朋友富子明和瞿士衡(瞿佑叔祖)的。瞿佑在《香奁八题》中记载了不少细节:“……或过杭,必访予叔祖,宴饮传桂堂,留连累日。尝以《香奁八题》见示,予依其体,作八诗以呈。……廉夫加称赏,谓叔祖云:‘此君家千里驹也。’因以‘鞋杯’命题。予制《沁园春》以呈。大喜,即命侍妓,歌以行酒。……欢饮而罢,袖其稿以去。”传桂堂原为矍佑之父为鼓励瞿佑向学而筑,后来成了以杨维桢为首的“云间诗社”成员唱和的重要活动场所。在这次诗文唱和中,年轻的瞿佑获得了杨维桢“千里驹”的高度评价与肯定,从此,瞿佑在文坛声名鹊起。
元末明初,杨维桢的文名在江南异常响亮。尤其在杭州,他被人称作“第一个有才”的文人。故得他的一句夸奖,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能得他的一部书稿,那确实够得上价值千金的。杨维桢还为自己取了一个号,叫“东维子”,用现在的话翻译就是“东方之子”。宋濂评价杨维桢的文学地位用了“文章巨公”四个字,《明史》评价杨维桢的文学地位用了“尤号名家”四个字。
杨维桢与瞿佑的关系,不仅见于史书记载,也刊载于明代的小说作品。杨维桢走进小说,成为小说家笔下的人物,比起王冕进入吴敬梓《儒林外史》还要早120年。明代有一本短篇平话小说集叫《西湖二集》,刊行年代在明末崇帧年间,作者周清原,别署济川子,武林人。小说共有平话34篇,说的都是发生在西湖上的故事。第一篇《吴越王再世索江山》,开篇就写瞿佑得杨维桢赏识、从此名扬天下的事。小说中这样评价杨维桢:“那时第一个有才的是杨维桢。”《西湖二集》第23卷《救金鲤海龙王报德》,整篇写的是杨维桢好人得善报的事。由《西湖二集》可以看出,杨维桢在明代仍保持着江南“第一有才”的声誉。
杨维桢一生到底创作了多少作品,至今仍是一个未知数。史书记载杨维桢有《四书一贯录》《五经钤键》《春秋透天关》《礼经约》《历代史钺补》《三史纲目》《富春人物志》《丽则遗音》《古乐府》《上皇帝书》《劝忠词》《平鸣》《琼台》《洞庭》《云间雅吟》传于世。目前我们能看到的,有其诗歌约1500余首,以《杨维桢诗集》的形式出版,以《东维子集》《丽则遗音》《历代史钺》为主要内容的文章约100余万字,收在《全元文》41、42卷中,其余文集如《富春人物志》等已遗失不见。明代戏曲家臧懋循曾刊刻过杨维桢的《仙游》《梦游》《侠游》《冥游》弹词,均已遗失不见。结合都穆、郎瑛关于《剪灯新话》的作者之辨,杨维桢在世时确有未命名或未结集的小说作品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