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文海
读孙树良先生的诗文是一种享受。本书的文稿,我是一口气读下来的。
他的诗文是从心底流出来的篇章,无受命之作,无刻意之笔,自然天成,妙趣横生。这是他在教学之余,退休之后,眼中之所见,心中之所思。读起来觉得很舒服,受益匪浅。“作诗非为名和利,春鸟秋虫自作声”,爱我所爱,恨我所恨,坦诚、豁达、睿智,他诚如一个长者以诗文的形式与你促膝交谈,娓娓道来。
作者自谦为“寥寥拙作短且轻,难压人生定盘星”的这些诗文,读起来觉得分量却是沉甸甸的。王国维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我理解,不仅只是词,诗文皆然。作者的诗文写得很有境界,即景寄意,因物寓理,他善于从日常生活和普通自然的小景中取材,在细腻生动的描写中悟出新意妙理。
他赏明月,“皎洁月光洒林里,满地碎银拾不起”;他咏野花,“莫道花瓣颜色浅,却有香蕊火样红”;他感老友相聚,“促膝答语总觉少,碰杯露底还嫌浅”。心忧时事,“柳丝柔韧长三尺,不系春光系惆怅”;惬意踏青,“清心寡欲世外人,醉饮春风不用酒”;游广府水城,“鱼掀浪花空中舞,花展娇容水面生”;赏新雨池塘,“小鸟亦知花茎柔,落上花冠荡秋千”。作者诗意盎然,妙语连珠。此可谓《人间词话》中讲的“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吧!
作者赏菊、观雪、咏柳,对许多名胜古迹都留下了诗篇,读来十分有趣。20世纪80年代我曾到过小三峡,当时也曾激起点诗意,但终未成篇。作者写《小三峡游趣》:“绝壁欲合一线天, 游船顺水飞如箭。浪花多情船上跳,几打衣衫湿又干。”这种感受,人人心中有,但只在作者笔下得。作者的笔力不得不令人佩服。武安的舍利塔,邯郸人大都去看过。宋代建造,塔高十三层,几近四十米,造型玲珑古香,远望挺拔雄伟。但作者并没有用墨于塔,却视角独具,见塔顶绿草葱茏,于是赋诗一首:“挺身塔顶立,松柏不足道。举手揽白云,低头看飞鸟。”鸟虫花草,小景偶得,看起来的随意之笔,都寄托着作者的情感深思。笔在物中,意在言外,见微知著,耐人寻味。这是在感悟人生, 也是在点拨人生。
作者一生为师,为人解惑释疑。唐诗宋词,文心雕龙,国学底子深厚。他深谙诗文之道,追求个性,突出特色,不落窠臼。他的诗文很少用典,清新明快,文白如话。作者在《读书有感》中写道:“劝君多用平常语,莫让艳词撞人眼。”这是夫子自道。我记得郭沫若先生曾说过,写好文章的一个诀窍就是少用形容词。我理解,“平常语”就是老百姓的语言,就是我们平时常说的话。这些语言,既通俗易懂又生动活泼。作者的《自勉》是这样写的:“诗兴不来莫强求,青枣生瓜难进口。风景最是天然好, 佳作应为心底流。”青瓜生枣,是不成熟的果实,苦涩难吃。强求这些东西,与辛弃疾说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作愁” 是一个道理。作者在《静》中说:“欲静俗事扰,仨瓜与俩枣。难得犹在耳,心仪郑板桥。”仨瓜俩枣,也是老百姓的话,指微不足道的小利益。这多么形象生动啊!凡事要学郑板桥的大度,难得糊涂,不要计较,这样才能真正做到静。像陶渊明所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人在尘世间,谁能免除烦心之事,心静了,自然一切都会静。
书中有一首《咏葡萄架》诗,作者说,有友嘱余,已过知命之年,该动动笔,结结“果子”。听后沉思良久,遂成小诗一首以答:“搀扶托顶技寻常,甘愿绿丛埋名藏。只求众人品果甜, 何必自己放花香。”这一方面看出了作者作为教师,甘为人梯的奉献精神,照亮别人、燃烧自己;同时也看出作者对“平常语” 的追求。《故乡行》是写老家小院的:“绿杨掩映芳草微,小院寂寞泻春晖。半旧瓦屋还适住,一窝雏燕正初飞。”显而易见, 作者的诗文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作者的诗和文,大都是短篇,文字不多,精练、老到。几篇游记尤为精彩。我数了一下,《游天河山》500余字,《摩天岭觅野猪记》650余字,《微山湖纪游》长一点儿,也就1000多字。那篇《观野鸽筑巢记》不属于游记,但可归于观记一类。他鸟筑巢几日不辍,甚至累月忙活。开窗南望,楼外树上的一对野鸽,只筑半晌,雌鸟便卧巢产卵。他鸟筑窝,巢在树杈之间,而此鸟筑在平长二枝之上。巢无长而硬棒支撑,俱为细棒相摽。是夜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次日黎明,作者直奔树下,巢已被风吹散,鸽卵碎于地上,一摊金黄。雄雌二鸽立于巢旁,俯视树下。作者感叹:人非禽鸟,难以通语。野鸽亦有感情乎?此时此刻莫非亦在反思酿此悲剧之因乎?这篇小文只有三百余字,它可让我们联想到许多社会现象。鸟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何其相似尔。作者观察之细腻,思想之深刻,让人唏嘘不已。读此类游记、观记,很自然地让我想起了过去学过的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苏轼的《后赤壁赋》,欧阳修的《醉翁亭记》。
我喜欢作者的诗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生动地记述了家乡的风土人情。书中的许多篇章都与农村的人和事相关,读来很是亲切。作者把自己的书名定为《散落在乡野的花瓣》,想想也很有道理。跳官坑,逮鸽鸽儿,赶庙会,拜大年,扬场放磙,纺棉花,推磨,下乡吃派饭,老人的水烟袋,地里的蒿棵子。这些特定的词组,在年轻一代看来,已经十分的遥远和陌生了,但对于我辈来讲,这些都是我们童少年时期一个个具体生动的场面, 心里都有一串一串的故事。如今仍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难以忘怀。其实这是一种文化。作者是这种文化的传播者。
读孙树良先生的诗文,深为他豁达的胸怀和勤奋的精神所感动。我查了查,他书中的诗文,大部分是退休之后的作品,年近耄耋,壮志不减。他在赠友人一诗中说“白发难减少壮志,相期于米不过头”。米寿,一般指高寿八十八。19 81年他在《喷泉》一诗中表明心迹:“仍然是热情奔放,仍然是襟怀坦白,仍然是奋发向上,仍然是激昂慷慨。”2015年他写道:“谁说拉秧的瓜不甜,谁说风烛残年无佳篇,是萤火虫,到了晚年仍然发光, 是木炭给它火总能焚燃。”他作七律:“风吹童颜千纹皱,雨打鹤发两鬓斑。谁言花甲人已老,若比冯唐正当年。”这些诗颇有些苏东坡“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味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作者充满激情,热爱生活。一位年近八十岁的老人,如今仍笔耕不辍,佳作连篇,这多么值得我辈学习。读他的诗文,长志气,长精神,长劲头。
孙树良先生是我尊敬的老师,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在中学时教我语文,对我教诲、鼓励、帮助颇多。虽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情形依然记忆犹新。他的人品文品对我的一生都产生着影响。今日老师结集出书,学生来作序,真有点难为情, 鲁班门前抡大斧,不自量力。这篇序,其实就是一篇读后感, 谈的都是我真实的感受。孙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也是我的人生老师,他是我永远的老师。
(李文海 高级编辑,曾任邯郸日报社社长、党组书记。河北省省管优秀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河北省首届十佳新闻工作者,全国第二届百佳新闻工作者,长江韬奋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