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瓦当上游移:一位外乡人在黎阳老街的拓扑学

      “来黄山,千万别只盯着云松怪石,要看就看一条会自己翻页的老街。”


      高铁驶出黄山北站,我把这句话写在备忘录里,像给自己下一张未盖邮戳的明信片。的士司机听我要去黎阳,吹了声口哨:“夜里去?那地方白天是古董,夜里才开机。”——一句话,把我正式送进了“爆款”的标题栏。


      黎阳老街的入口没有牌坊,只有一架被拆去辘轳的老水车,半边浸在新安江支脉里,像在给一条暗流数拍子。我跨过石桥,鞋底刚触到青石板,耳边的市声忽然被调成了“降噪模式”,只剩风在瓦当之间拨弄细碎的铁马。那一刻,我意识到:这条街不是“徽派建筑陈列馆”,而是一枚被反复摩挲的铜钱,外圆内方,外是游人,里是时间。


      夜色并不黑,是一种被砚台磨开的松烟灰。徽派老宅的白墙被月光刷上一层瓷釉,马头墙翘起的棱角,像一排排递出去的问号——问的是“何为徽?”“何为归?”我跟着墙影走,影子在脚下分叉,一条属于明代徽商押盐的扁担,一条属于此刻我背包里的相机云台。两条影子互相折叠,像在做一场无人裁判的拓扑游戏。


      街边第一间铺子卖“蟹壳黄”,出炉的芝麻香像一条细绳,把我拽到炉前。老板娘用锡夹敲敲炉壁:“火是昨晚封的,炭是前朝留下的。”一句话,把“爆款”金句烧得酥皮四溅。我咬下一口,饼渣落在《徽州府志》的影印版上,碎成若干“徽”字——原来历史也可以很酥脆。


      再往前,是一间不挂灯的老宅,门楣残存“黎阳邮驿”四字。明代中期,这里曾设水马驿,公文与盐引在此交换脚力。我跨过高门槛,天井里一尺深的月光像一封尚未投递的家书,静静躺在石槽里。槽边有只铜制“更壶”,水滴早涸,却仍保持倾身的姿态——仿佛只要再给它一滴水,它就能把明朝的打更声滴回到今夜。我把手伸进去,指尖触到壶底一层青苔,滑的像一句被反复涂改的修辞:出门在外,终究要把“归”字写错。


      “看戏吗?”一位老人从黑暗里长出声音。他领我穿过窄巷,推开一扇斑驳的“八脚门”,里面是一座袖珍古戏台,三开间,上方藻井画着《水淹七军》。没有锣鼓,只有一台极旧的卡带机,吱呀放着程派《锁麟囊》。老人递给我一只竹椅,自己却在台沿坐下,脚晃在空中,像给历史当计时器。月光从藻井缝隙漏下,恰好打在他和戏台之间,一道光,把“演员”与“观众”劈成两半,又像把两半缝在一起。我突然明白:所谓“看戏”,不过是借别人嗓子,咳出自己胸口的尘。


      戏台旁有口古井,井圈被麻绳勒出七八道豁口,像一串被暴力撕开的日历。老人说,清末徽商败落,有人在此投井,“井水第二年变得极甜”。我听完,俯身望去,一轮白月漂在水面,轻轻一吹就皱。那瞬间,我分不清井里映的是月亮,还是那位商人的最后一枚银元——原来绝望也能发酵成甜,只要时间够久。


      继续往深处走,人流渐渐稀薄,街灯也愈发克制。一幢老宅门口挂着“徽州契约博物馆”的木牌,却早已闭馆。我借手机微光贴在窗棂上,看见里面陈列着一叠泛黄的地契、卖身契、婚书。纸张脆得像蝉翼,却仍在玻璃后坚持“立此为据”。其中一张婚书写道:“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我默念这句话,忽觉它像一条暗线,把古徽州的“商”与“家”缝在一起:在外,秤砣要准;在内,秤砣要轻。轻重之间,便是乡愁。


      拐过街角,一阵现代Loop电音劈头盖脸灌来。一家新开的精酿吧把霓虹塞进百年砖缝,门口小黑板写着:“今晚限定:臭鳜鱼IPA”。我进去点了一杯,酒液金黄,泡沫像齐云山上的云海。吧台小哥剃着“月代头”,却穿一件“胡雪岩”同款绸褂。他说:“古与潮,不过隔一个‘醉’字。”我举杯,舌尖先苦后腥,再转为回甘——像把一整条新安江压缩进一盎司酒精。那一刻,我懂了:老街的“爆点”从来不是“旧”,而是“旧”允许“新”在它怀里撒野,却仍被原谅。


      出门时,我已微醺。巷口有一株老槐树,树干裂成两半,中间却顽强地合抱。树下的石凳上,一对情侣正用投影手机把“徽商之路”的纪录片打在白墙上看。墙是明的,树影是暗的,纪录片里驼铃与眼前电音混成一条声河。我站在河中央,忽然听见自己心跳的节拍——一半给过去押船,一半给此刻扫码。原来旅行最动人的,不是“抵达”,而是“被混剪”。


      返回客栈的路上,我经过黎阳in巷的牌坊。霓虹灯把“in”字照得像一枚被加热的银针,刺得“黎阳”二字微微发颤。我回头望,整条街像一条被拉长的曝光底片:马头墙是黑,月光是白,酒吧霓虹是噪点,而我是那颗在噪点里迷路的尘埃。 


      客栈老板递给我一把铜钥匙,匙柄刻着“厚徳载福”。“这是拆老房子时捡的,给你当书签。”他说。我道谢上楼,推开木窗,月光像一条刚洗过的白练,从瓦当一直垂到我的枕畔。我把钥匙放在枕边,听它渐渐发出极轻的嗡鸣——仿佛替我开启一条看不见的徽杭古道,而另一端,连着我明天要去的远方,也连着我来时已丢的故乡。


      深夜,我熄灯,却舍不得合眼。黎阳老街像一枚反光的邮票,贴在黄山脚下,贴在所有漂泊者的信封上。它不用“晨曦”或“暮色”去标注自己,它只用“在”与“不在”去拷问路人:你能否像这些老宅,允许新钉去刺痛旧梁,却仍保持站立?你能否像那口甜井,把最苦的过往酿成最清的月光? 


      我想,若有一天我把这枚铜钱般的夜彻底花掉,至少会留下一个方孔——


      好让风,继续把徽州的故事,穿针引线。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社区内容提示】社区部分内容疑似由AI辅助生成,浏览时请结合常识与多方信息审慎甄别。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相关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友情链接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