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清荷
农历(阴历)五月,是1999年的公历(阳历)六月,也是2020年的公历(阴历)七月。对于很多人,这个月份,除了忙碌和燥热,没有什么特别。而对我却是要记一辈子的。
这种记忆是因为深情难以自已,是因为遗憾无法偿还,也是因为发于心底的怀念。
妈妈是带着遗憾走的,也同时带走了我一生无法偿还的遗憾。当我从学校赶到她身边时,她已经躺在了棺椁里,脸上没有一丝生的气息。此后的岁月,我时常想起那张脸,更多想起的是那张曾经带着生气的脸和那种带着忧郁的眼神。再后来,那种眼神就刻进了我的眼睛里。带着那种忧郁,我活了近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妈妈的善良变成了我的理智,妈妈的温润变成了我的执着,妈妈的刚烈变成了我的坚毅,妈妈的悲愤变成了我解不开的心结。因为这个结,我好多年不愿回家,或者说是不敢。我怕,怕那种漠视的眼神,也怕因为自己的冷漠凉了家人的心。
亲情,在情感纠葛中时而疏远,时而静默,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向内心深处延伸。
转变,或许只是在一瞬间。
爸爸病了。他又高又瘦的身体突然失去了伟岸的痕迹,走起路来似乎脚下没有了根,总使我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搀扶。我藏匿于心中的怨愤也便渐渐褪却了它原有的色彩。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心底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在涌动。看着眼前的爸爸,突然感觉自己羞愧难当!二十年,我由懵懂无知的少女变成了十几岁孩子的妈妈,而爸爸却以更快的速度将步履蹒跚,将黑发染霜。而我呢,这些年除了放任自己的心在阴霾中游荡,除了将那可怜的自尊和虚伪的骨气一次次发酵,我都做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呢?
爸爸老了,他走向衰老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尽管我尽最大努力去弥补曾经的不孝,但还是迟了一步。我所能追赶的还是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爸爸走的那天早上,我还在给学生上课。当接到姐姐的电话,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当我跌跌撞撞跑进病房的时候,爸爸已经静静地躺在了病床上。他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微笑,也没有了生的气息。寿衣还没有上身,我拿起洁白的毛巾,轻轻地为他擦拭身体,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天,我的泪始终无法抑制。直到夜晚回到家,窗外的黑笼罩着我的世界。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他们带走了我太多的牵念,也带走了我太多的遗憾。而我也更清晰地知道,他们带走的就再也回不来了。
爸爸走的当晚,他的衣服、被子、鞋子和那些他用了好多年的物件都装进了袋子里,满满的五袋子,只留下了他平时喜欢的几件衣服,一把他用来帮外公剃头的推子和不知道什么时候攒下的2300元钱。在他的遗物中,我发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塑料袋,里面装的都是他当生产队队长时的往来账目,那些账本他留了二十几年。我知道,那是他的一块心病,他不想清明了一辈子却稀里糊涂被人扣了半辈子大帽子。但他终究没能改变什么,只把那块病一同安在了妈妈的心里。几年后,那些他改变不了的东西被妈妈带走了一部分,妈妈留下的都由他带进了棺材里。
爸爸走的第三天,弟弟坐在牛圈旁和我一起看着那头小牛犊。弟弟说:它才两个多月,没妈了,它想吃另一头母牛的奶,母牛不让,它就跟着那头比它大两个月的小牛,舔人家嘴巴上留下的奶沫儿,爸说他看着心疼。爸也是因为那头母牛的死才上火的,不然不会这么快就没了。说着,弟弟哽咽了,脸转了过去。我知道,爸爸早已把自己无可言说的感情寄托给了那些生灵。兔子是妈妈走不久就开始养的,猫也是妈妈走了之后养的,牛是去年才养的,它们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闲余时间和可以触摸的乐趣。但我始终还是觉得他的心是空虚的。那份空虚无法弥补。
爸爸走的第七天,他养的兔子上了答谢宴席的餐桌。一只一只的兔子头赫然立在碗里。剩下的小兔子也找好了新主人。有几只小猫崽儿在人们的脚间穿来穿去找吃的。弟妹一边赶着它们,一边搭讪着对它们感兴趣的来客,希望能把它们抱走。是呀,爸爸走了,没有人能够每天给它们添水喂食了。侄儿侄女要上学,要工作,弟弟弟妹要种地,要打工来维持生活,谁还有时间照管他们呢?要走的终究是留不住的,即便存在,也只是以别样的形式了。
时近正午,头顶的日光火热难耐。亲友们囫囵吞枣地尝过荤荤素素,便各自低着头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他们要回去午睡,然后开始一个下午的垄上劳作。
生活要继续,谁都没有理由停歇。
纵使在这火热难耐的五月。
2020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