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爱来到人间:第一章第5节

第五节 程雁秋(中)

程雁秋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发烧,母亲的手也这样搁在她的额头上,把她抱在怀中。

她感觉全身都抽搐了一下,却不是因为高烧。

因为在她有生以来的记忆之中,那是唯一一次跟母亲的肢体接触。她曾经无法理解为什么别的女孩子可以牵着母亲的手,搂着母亲的脖子,而她,从来不曾有过被母亲搂在怀里的印象,当然,她也从来没有提出过这样的要求。

因为她清楚的知道母亲和她的关系,跟别的母女不同。

母亲对于她,自始至终都是非常冷漠,在冷漠之中还有怨恨和惧怕的情绪。她起初都无法理解。

如果不是生身之母,倒也可以忍耐。

然而却是。

程雁秋从小就是个心思很重的人,她心里的感受,从来不曾跟任何人提起。

就像那唯一的一次高烧时被母亲搂抱,两个人在今后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之中,谁都再也没有提起过。

程雁秋甚至怀疑,母亲为那一瞬间的软弱和母爱的流露感觉到懊悔甚至羞耻。

她从来没有尝试着跟母亲深谈,两个人的关系淡到虚无。

读中学的时候,程雁秋听同样住校女同学说,每次送她上学她母亲就会哭。程雁秋很诧异,她不明白同学的母亲为什么会哭,学校就在镇子上,每周都可以回家去。

程雁秋觉得,哪怕她离家一年,母亲也不会感觉到留恋和想念。母亲根本不在意她,虽然,她是她唯一的孩子,原本可以也应该是她愁苦的、抑郁的、贫困的人生中的一点希望。

程雁秋后来终于知道了原因,然而这原因并没有让她对母亲产生些微的了解和同情。

那年五月里,正是梅雨天气。

诗人说,梅子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仿佛是很惬意的。

实际上并非如此。

那些连绵不断的雨水让整个镇子成日笼在濡濡的白雾之中,青石板砌成的长街,刷的粉白的墙,街边墙角都长出薄薄的滑滑的碧绿的一层苔藓来。

洗了衣服晾在晒台上,数日不干。就算是阴干了穿上身,衣服还是有一股霉味,皮肤上也像生了苔藓,蠕蠕的像有小虫子在爬。

程雁秋正在收拾书,准备回学校去。

母亲倚在她房间的门框上,幽幽的望着她。她早已经习惯了,也并不以为意。母亲总是那么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实际上并没有。

可这次有些不同。

母亲终于说:“你不吃点东西再走?有煮的年糕,放了雪菜和肉丝的。”

她说:“不用了,晚上学校有饭。”

母亲喜欢煮年糕,放很多雪菜在里头。程雁秋其实并不喜欢吃,但她从来不说。

后来她到青岛念书,有一次吃炒年糕,发现是黄颜色的,里面放很多的油和糖,甜得腻嗒嗒的,与家乡的年糕大不相同。家乡的年糕是瓷白的,细腻而润滑,柔韧而绵软,其实回味起来也很好吃。

很多东西都是在记忆里会变得美好起来。记忆会骗人的。

程雁秋收拾好书包要出门,母亲说等一下,有话要跟她说。

她们很少交谈,除了必不可少、日常非说不可的话,几乎是无话可说。

所以程雁秋很意外。她把书包放下,转过身望着母亲。

黄昏的光从彩色玻璃窗里漏进来,映照着母亲的脸,她那憔悴愁苦的面容变得柔和许多。

程雁秋说:“怎么了?”

她母亲很犹豫,但还是艰难的说,想跟她说说,她爸爸。

程雁秋倒是很意外。从小到大,她听到了无数的关于她父亲的传言和流言,她从没有问过母亲,不是不关心,是不想让她为难。家里的衣食,她的学费和书钱,已经够让她为难的了。

从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她大概了解到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

母亲十七岁那一年夏天,镇上的女孩子之间突然流行起上技术学校。因为白日里大都需要做工,只有上夜学。

母亲也跟女伴们一起去。

担任文化课的都是来自镇上中学的老师,其中有个年轻小伙子姓孟,二十四五岁年纪,从吴江师范毕业后分配到镇上来教书,已经第三年了。

因为母亲比较内向,上课总低着头。孟老师就对她有些注意,有次,他在课堂上对她说:“你好像对我讲的东西从来都不感兴趣,不听,不看,不提问也不回答提问,那你来干什么呢?”

女孩子们就笑了。

母亲觉得很丢脸,赌气不再去上课。

有一天黄昏,母亲刚去河边淘米回来,听到堂屋里有客人说话。堂屋门上的竹帘子有几根断了的,她偷偷从缝里瞧瞧,竟然是孟老师。

她刚要回自己屋里,她的父亲听到动静,问可是她回来了。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孟老师看见她,忙说当日是自己失言,没想到她气性这么大,特意来道歉的。

她没想到孟老师不上课的时候是这样和气亲切,倒不好意思起来,坦承赌气也只是借口,她听不懂那些东西,去了也是受罪,还不如待在家做些绣品,还可以卖钱。

孟老师就没有再说什么。后来她父亲留他吃饭,他略推辞了下,也没坚持走。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他常来家里串门,带些新鲜的玩意儿给他。她体谅他家在外地,孤身在小镇上,每逢他来,总做些稀罕的吃食招待。

再后来,他就托了校长来提亲。

这所中学是镇上的最高学府,孟老师是大专毕业、吃公家饭的老师,校长又是德高望众的人。所以她家很爽快就答应了。

到了春天,定了个好日子成亲。婚后倒也和睦亲热。

她发现他跟镇上曾经追求过她的小伙子们很不相同。人长得文雅,爱干净,爱念书,常常念到深夜。

她曾很疑惑的问他,他懂得那么多,都可以教书育人了,怎么还这么用功?

他就笑,说:“学无止境。”

到了六月里,他跟她说,要去参加高考。

她说:“你不是早就毕业了吗?”

他就有些伤感。因为他从前一向学习好,第一次高考是意外考砸了才上的师专,这几年一直都想考个本科学校。三年考了三次都没有中,今年考最后一次,大概也没希望,不过也就死心了。

她就没说什么。虽然觉得有工作了还去考学有点不务正业,她还是支持他去。不为别的,就为他是她丈夫,她愿意他开开心心的。

后来,他就去了。

结果,竟然考上了他从前梦寐以求的苏州大学数学系,是除了四川大学、清华大学之外最好的数学系。

当时看他那么高兴,她也挺高兴的,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什么危险。

九月里他去上学后,她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那时候电话还不普及,她又不怎么会写信,他写来一大篇信,她只能回简单的、重复的几句话,又不是别的书信,不好托人代写。

渐渐的,他就不写了。

十一月了,初冬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写信给他,想让他抽空回来一趟,迟迟也没有得到回音。

有天校长突然来访,见门就给她父亲跪下了,说洁身自好了一辈子,临了坑了你们家姑娘。

原来,他悄悄的回来过一趟,办了辞职,还托校长来退婚。

因为结婚时母亲还不到结婚年龄,俩人结婚只按镇上的风俗摆了酒,没有结婚登记,他一退婚,就等于啥关系也没有了。

母亲在屋外停下了,整个人都呆了。因为觉得配不上他,一直掏心掏肺的对他好,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起初还怀着幻想,以为等他看见信,知道她有了他的孩子,或许能回心转意。

后来却音讯皆无。回头想想,可能是他退婚后看到这样一封信,以为是编的谎话挽留他。

那时候她年轻,家里母亲走的早,只有一个老父亲,也是个没主见的人。她只好自作主张把孩子生下来。

这个孩子就是程雁秋。不是婚生子,不是私生子,有父亲又像没有父亲,有母亲却得不到母亲的爱。

程雁秋听着母亲的叙述,她表现的出奇的平静。这不是最坏的结果。她甚至曾经想象过,也许是因为母亲年轻时漂亮,被坏人欺负才生下她。

她问:“现在还说这些没用的话干吗?”

母亲看了下她,低下头,说:“雁子,你去找他一趟吧。”

程雁秋吃了一惊,她甚至微笑着问母亲:“这种人,抛弃弃子,我还去找他干吗?”

母亲所说的理由却让她的笑容瞬间退去。

母亲说,你学习好肯定能考上大学。听说现在大学都什么并轨了,要交许多的钱。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

摆在面前的问题是,程雁秋要么去找她的父亲要钱,要么就不能上大学。

程雁秋倒没有想到这一层。母亲跟她没什么感情,不过也没缺着她的吃穿用度。

她渴望上大学,渴望离开这个让人压抑、让人发霉的小镇。可是,即使这样,她也不愿意去找她这个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求助,何况找他也可能没有用处,只是自取其辱。

她跟母亲说,她上不上大学无所谓。

说完,她就背上包出了门。

虽然决定不上大学,她还是很努力的复习功课。总要考一次,证明自己可以,将来好对自己有个交代。

很快到了六月。有天,她下了晚自习回宿舍已经九点多了,看到她唯一的朋友乔冰在宿舍等她。

乔冰初中毕业就不念书了,在一家小宾馆当服务员。因为小镇颇有些江南古镇的风范,近些年来此旅游怀旧的人很多,催生了当地许多的小宾馆小旅店小饭庄。

乔冰来借钱,借一百块。

程雁秋原本没什么钱,因为前阵子母亲给她带来一百五十块钱买复习资料,她没买,刚好有点钱。

问乔冰干吗用,她也不说,只是哭。

程雁秋没办法,只好借钱给她。后来她看着乔冰的背影,突然就明白了,她一把抓住她,说:“再找别人借点钱,别去那种小门诊做,太危险了。”

乔冰呆了一呆,拉开门就走了。

程雁秋突然觉得恐惧。如果不去念大学,她将来会怎样?

她不能让这个多病、孱弱的母亲再继续供养自己了,可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甚至连母亲赖以养家糊口的刺绣也学不会。

只好像乔冰一样去小作坊做工、去小旅馆当服务员,在那样鱼龙混杂的环境里,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还有什么上进的机会?

程雁秋突然就决定去找她父亲。

她可不想那样活着。越沉越低,越走越下,再没有出人头地的可能。

按照母亲给的地址,她去找她的父亲。她发现母亲这许多年来一直关注着父亲的种种,也许这就是她没有改嫁他人的原因。

可是,他到底辜负了母亲,所以不怪她会那么恨,连亲生女儿也恨,只因为她长得像他。

程雁秋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到父亲任职的中学。

她在他的办公室门口颇费了一番踌躇,心里连丝毫认亲的喜悦也没有,只有担忧。

他并不是不知道她的存在,可是许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去看望她一次。这回俩人头一次见面,就要问他要钱,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恐怕很难做到。

撕去温情脉脉的面纱,一切都变的悲惨而真实。

程雁秋这样自尊自负的一个人,要向一个堪称仇人的父亲去乞怜,只为了钱。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一阵阵的刺痛。

但她还是进去了。她总是知道自己想要的和需要的东西,也知道通过什么方式得到。

起初他当然是不肯。可是,当她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时,他飞跑过去拽住了她。

有些事情可以矢口否认。

有些却不能。

她那天去之前特意理了像男孩子一样的短发,跟他站在一起,任谁看那也是父女俩。否认只会暴露他有缺陷的人品和不光彩的经历。

最后双方妥协的结果,是他只替她出第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一万块钱,而她签下保证书,承诺日后不再来找他。

程雁秋等他出去取钱,不过十几二十分钟时间,对她却无比的漫长。

她突然不恨他了。

她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现在只是一个不甚得意的、卑微潦倒的中年男人,并没有攀龙附凤、飞黄腾达的迹象,真对不住他当年抛妻弃子的壮举。

程雁秋回来后,把钱交给母亲,叫她不要再愁钱的事。母亲没有问什么,只是哭,一直哭。程雁秋很想过去抱抱她,拍拍她,安慰几句。可她只是挠了挠被发梢刺痒的脖子,站了两分钟,就回学校去了。

这年秋天,程雁秋来青岛上学。寒暑假都不肯回去,当然也是因为要自己挣钱交学费。家里已是装了电话,可她很少打。

她原本觉得自己是不会爱上谁的,高中时好几个男生给她送书,给她写情书,还有个高年级的男生,爱附庸风雅,写信给她大谈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把陈寅恪写成陈演格。

她只是觉得好笑。

直到结识侍煦,才让她感觉到这凉薄的世间,有些可爱的、值得眷恋的地方。

不过是因着他给的一点温暖和爱恋,才能让生命有几分颜色。

如今,连这一点都保不住,都要迅速的得而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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