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似乎都过去了。即便气温指数还残留些许清寒的余烬,也都被体积庞大的爬行动物般肆虐了整整三个月的冬天轻轻甩甩尾巴一扫而过。
早晨醒来,布帘捂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四周竟燃起一圈亮光。暖融融的蛋黄色,像刚刚升起的太阳散发的柔和颜色。看一眼床头摆放的闹钟,指针还没走到预定时刻。
起床拉开帘子。突现的明亮晃得两只眼睛不由自主闭上,好半天后才慢慢恢复着睁开。连天色都早早明朗。窗外被左右两栋房子遮挡了大半的山,裸露出丝毫不带含蓄的绿,经过沉睡了整个寒冬以后仍未苏醒的墨色长青林木的映衬,更加赏心悦目。
仍记得刚搬到这里来时的情景。是几个月前,刚刚入秋。
坐在搬家公司大卡车的后座敞蓬车厢里,背靠几个庞大的塞满厚重杂物的纸箱子,怀中抱了个超级大的塑料盆,盆里放的是盘子和碗,还有几个不成套的玻璃杯。一路上都在咣当哐当碰撞。右边手肘还挡着一个高脚架的电扇,那玩意儿竟然被放在一叠塑料板凳上方,卡车几个转弯后就倾斜到一边失去平衡,随时都可能倒下来砸到脑袋。
一直这么僵硬坐着,即使沿途再有什么华丽的风景也不能够掉以轻心。
至于,所谓的沿途上的华丽风景,无非就是每个地方每条街都有的门市,还算不上城区的独有特色,尽管经营的饮食生意都是合欢市赫赫有名的小吃。酸辣凉粉、羊肉米粉、干锅兔、酸菜圆子、豆豉鸡火锅。很多住在城对面的居民,甚至外地游客都慕名前来,人流量是比常住人口多出好几倍,热闹程度自是不用多讲。
除了小吃店,合欢市的中级人民法院、市交通局和市教育局也在这条街上。这条路边并不是那么宽敞的街,这条差点被划入拆迁范围的街。尽管多年以后法院交通局和教育局都陆续搬离了此地,那些旧楼仍不约而同地散发出浓郁的文化气息。
卡车在第二个巷子口停下。
大人们在前面吵嚷起来,那声音像是爸爸。他下了车,手里也抱着一个装满杂物的天蓝色塑料盆。又下来两个人,是搬家公司的师傅。再后来司机也下车了,他指了指前面,说巷子太窄,卡车可能开不进去,即使勉强开进去也无法掉头出来。爸爸和他争执半天,还问旁边小卖部的老板借了一条塑料绳,横竖比量了长度,亲自验证过后才肯罢休。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巷口把家具卸下来,一件一件抬进小巷后段的院子里,再抬上楼。是七楼的房子,乖乖。搬家公司的人虽说收了钱,也是极度不情愿,因为比原先谈好的从一楼搬到七楼的劳动量又多出一条巷子的三分之二。
即将入住的新家,顺着巷子一直往里走,走到有左右分岔路那儿,右手边有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铁门进去左手边第一单元,七楼第二户。总共是四个单元,东南西北各一方,围出一块暗无天日的小院,院子角落里的仓库里亮着昏黄的灯光,仓库的门口有一堆被塑料布围起来的东西。那些东西,在废品回收站见过。
几栋楼全是黑糊糊的——就连黑,也不是那么均匀。外层墙面尽是色泽不均衡的大块印记,像变质的水泥灰,又或像火灾过后的劫后余生。每家窗户上方的雨阳蓬也是污糟得七零八落。但是,已经不错了——在踏进新家看到房子内部差不多百分之八十的完好保存度之后,得出结论。
那个时候,从房间的窗口望出去,挡住大部分视线的,就是另外两栋同样油腻肮脏的单元楼。只是稍微矮点那栋的上方,露出一部分被秋风吹黄了的山头。偶尔有长绿植物也像是准备要进入休眠期,睡得那么死沉死沉。
搬过来之前就知道,紫荆花社区是合欢市最有名的老城区。香港回归那些年政府在这里修建了大量拆迁还房。那时候这里的房子太紧俏了,转手频率极高,价格也蹭蹭往上翻了几番。不过,好光景也就那几年。老城区的洋房公寓像雨后春笋般茁壮起来。有人说,风水转过了,紫荆花凋谢,这片二手房密集地就变成了被人遗忘的贫民窟。
楼与楼之间,就隔着那么一条连卡车都过不了的巷子的距离。
每户人家的窗户和阳台都挨得特别近。冬天还好。酷暑难耐的夏天就不是那么好过了。窗户不能大开,窗帘也要遮遮掩掩的挡住一截,避免泄露自家隐私。
地方窄,杂物还特别多。几块木头方块或者几个空的易拉罐也能当成宝贝,堆在过道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还不能越界,不然免不了一顿争吵。墙上糊满乱七八糟的性药广告。撕掉又贴,贴了又撕,残留的广告纸堆积了厚厚的一层。
虽说迁入时刚立秋,可温度还是没有减退。街道巷口随处可见,行走或停留的男人女人,吃过饭赤裸着上身一边剔牙一边摇晃蒲扇的肥胖男人,东家长李家短的女人。四处搭麻将摊子的貌似女人居多。磕瓜子带孩子,孩子睡醒后哭闹,衣服掀开旁若无人地哺乳。经过那么些年的积累和沉淀,社区成了大家公共的家,他们在社区活动自如。可一旦出了大门口,便会收敛起随意的举动,重新变得中规中矩。
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回到桌前,撕下台灯座上粘贴的一张小便笺,是头天晚上写的,“明早学校办手续”。轻轻叹了口气,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看了几秒,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篓。
去刷牙洗脸。隔壁房间门开着,探脑袋进去,就妈妈一个人,睡得挺香。没有叫醒她。
洗漱完毕,又去厨房弄早餐。煮一锅水,灶台下面的葱,掐掉须头和尾巴下面发黄的部分,洗干净后放上砧板,切成小段小段。
门开了,有人轻手轻脚走进来。
“含含,起来了啊,时间赶得及么,我还担心回来晚了。”
确实很“晚”,天都亮了。
“哦是爸爸回来了。没关系,还来得及。爸爸要吃面吗,我一起煮好了。”
“别煮了,快,进去换身衣服。咱们出去吃。”爸爸把火关了,推着她进房间。随手取一条挂在门后的毛巾,打开水龙头,润湿冷水后擦脸。
“在家吃要快些吧,水快烧开了诶。”房间里传来声音。
“今天破例一次,爸爸赢钱了,爸爸可以请你吃好吃的。”
“……哦。”
——“爸爸赢钱了”。似乎可以猜到他彻夜未归的理由和去处。
刚走到巷子口,一辆小轿车横冲直撞飘过,突然又急速掉头,从父女俩身边飞出去,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哦哟,有病啊,会不会开车。”爸爸埋怨着,一边问被护在身后的女儿,“你没事吧。”
“嗯,没事。”很乖地仰头,给了个令人放心的微笑。
上次也是,有人乱开车,差点把她撞到。爸爸骂了几句,开车的人停下来同爸爸大吵,还下车作势要打人。她明白,住在紫荆花社区的人无论再有理,总归是被人看不起的。爸爸要是真的跟他打起来,这里的居民也不会有谁出头帮忙。他们在漫长压抑的岁月中学会了忍气吞声和吃亏是福。
肩并肩地走。余光瞟了瞟,大概到爸爸的肩头位置。爸爸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男人,也是一个鬓角泛白在慢慢老去的男人。
老远看见那家门庭若市的羊肉米粉馆子。吃早餐的人很多,爸爸却踟蹰不前。后来他直直往前走,没有要拐进去的意思。她以为爸爸记错了地方,立在原地不动。两人拉开一段距离后,爸爸转过头,像要解释什么,说:“我知道前面有一家更好吃的。走,我们去那里。”
“好,去那里。”她快步跟上。走向马路交叉口的另外一边。
她回头看了看。那是一排新装修的商铺。最显眼就是花园广场隔壁刚开业的超级零售卖场和百货商场,还有上面好几层的奶茶店咖啡店和西餐厅。
抬头晃过一眼。有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悠闲自得地玩平板电脑。看起来柔软的双人沙发旁,有一棵种在花盆里的植物,枝叶油绿的木本植物鲜活葱翠。初晨的阳光抚摩在整面窗户上,薄薄柔软的一层金色。
……贫民窟……么?
好不容易挤到两个坐位。馆子面积小,桌凳都摆在路边。如果是几个人一起来,就由一个人去排队,其他人负责占位置。所以当他们看到空位挤过去要坐时,总能听见对方说,不好意思这里有人了。
爸爸从人堆中小心翼翼地走出来,一手端一碗冒着热气的羊肉米粉,放一碗到她面前,“我就说吧,生意好成这样,比刚才那家不知道好吃几百倍。来,快吃。盐巴搁少点啊,醋就不用了,放醋会破坏羊肉的鲜味。”他一边拌米粉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
“够吃吧。”
“……够了。”气温升高,额头开始冒汗珠。
“要不要再来一碗。”
“已经够了啊。”
“但是我好像不够……你等着我再去端一碗。”他又去排队,还好人不多了。
一碗普通的羊肉米粉,粉条上铺几片单薄的羊肉,蒜苗芫荽洒上一把,再舀大勺漂红油的清汤。红绿搭配,看上去倒是挺有食欲。
“来来来,扒一点给你。”爸爸端起碗来凑到她的碗口。
“不用了,我够吃的。”
“来,快点。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见他执意,才把碗推过去,看他操作。其实是把大部分的肉夹到她的碗里。“但是我好像不够”和“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都是借口,对吧。
小的时候学校门口那家羊肉米粉,五毛钱一碗,一块钱就能加肉。现在九块钱一碗的还吃不饱。偏偏要两个人分三碗,这样才够。物价涨得可真快啊。
偷偷看了看爸爸。他把两个碗里的汤喝得干干净净。泛白的鬓角显得很突兀,像恢复原色的树林里没有融化完的一滩雪。右手毛衣的袖口破了个小洞,一截线头弯弯地垂下来。熬夜过后眼里满是血丝。
她不忍继续凝视,遂抬起头。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电线,狭小的天空被分成一格一格。
“吃完了?”爸爸放下碗。
“嗯,吃完了,我们走吧。”她拿纸巾擦擦嘴,站起来。
爸爸却没有起身。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
“含含,你恨爸爸吗。”
“不会。”她没有说“不恨”。
“爸爸真是没用,不能好好照顾你……你还小,我本来是想……反正木木还有半年……到时候,你就不用耽误……”
“我知道的,我不会怪爸爸。”
“爸爸真的,真的对不起你。”
“别说了,我们快走吧。”这次,她轻盈地走在前面。